第80章 近乡情怯(1 / 2)

月光在回廊青砖上淌成一片水洼,岑妈攥着茶杯手指节发白,她在犹豫是否把茶杯摔在地上,以提醒里面的两个人,啾啾唧唧,有讲不完的话。

青春年少小夫妻,正是贪欢的时候,可也不能不顾着身体。走的时候,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世元是军人,上了战场,刀枪无言,身体要好,绝不能沉溺于儿女私情。

新媳妇儿是没有亲娘教导的,规矩总是差了些,又跟着洋人长大,若是拿捏住了世元,恐怕要无法无天。

桌上的莲子羹已经凉透了,珠儿做完手里的活计过来,说道:“妈妈,少奶奶睡觉前不吃东西的。”

又说:“您自己吃了吧,我听了少奶奶的话,我也不吃。”

“少奶奶少奶奶,你是少奶奶的人还是少爷的人?”岑妈没好声好气。

“岑妈…….”珠儿嗔道:“少爷少奶奶是夫妻,夫妻本是一体,他们都不分彼此,我们还要区别对待吗?再说了,我们对少奶奶好,少奶奶对少爷好,少爷和少奶奶恩爱,这不是大好事儿吗?”

岑妈瞪了珠儿一眼,“我带三少爷的时候……”

“妈妈。”珠儿打断,“怎么还翻这些老黄历,少爷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依我看,少奶奶是好人。”珠儿笑道,“我喜欢她,少爷也喜欢她,您没看到吗,少爷分明就是不敢惹少奶奶的架势。今日那个张小姐,一看就对少爷有意思,结果还不是被少爷啪啪打脸,说白了,少爷不打她脸,回头就要被少奶奶打脸。”

“你说什么,你见少奶奶打少爷了?”岑妈瞪着乌鸡眼一副要护小鸡儿的架势。

“妈妈,您怎么还急眼了呢?”珠儿扶着岑妈坐下,“我就是打个比方,少奶奶是个文明人,她怎么会打人呢?”

岑妈松了一口气,她枯瘦的手抚上胸口,那里还揣着老太太临行前赏赐的礼物,一块温润的玉麒麟,正抵着怦怦乱跳的心口,让她镇定之余又生了要报效主子的勇气和决心。

她就是要看着少爷。

她看了看珠儿年轻灵动的身姿,她也是这样过来的,只不过她熬走了岁月也熬出了头,当年那个捶腿捶不好就要被掌嘴的丫鬟,如今深得主子信任,正手持戒尺,把沈家的规矩发扬光大。

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成了规矩的一部分。

西洋挂钟的钟摆左摇右晃,提醒她少爷失了分寸。

岑妈不顾珠儿阻拦,毅然决然敲响少爷的门,“少爷,您要爱惜身体,早点睡吧。”

片刻寂静之后,里面传出沈世元的声音,“知道了,岑妈。”

宜棠狠狠瞪了沈世元一眼,沈世元无可奈何笑笑,心里盘算着回到沈家,必须解决这个老婆子,他从宜棠的眼神里读到了不屑和鄙夷,仿佛在嘲笑他们陈旧而毫无道理的家风。

也许沈家真的需要变一变,可是他舍不得他的媳妇儿去当改革者,他怕她们欺负她,他更怕她受了欺负不找他救援。

珠儿拉着岑妈坐下,“妈妈,您看看,少爷不高兴了,您这是何苦呢?您说少爷以后是沈家的当家人,那少奶奶不就是掌家的人吗?您对她好,您是少爷的乳母,日后她也会当您菩萨一样供着,您何必得罪少奶奶,少奶奶出身高门大户,又跟着洋人长大,是个时兴人、文明人,不喜欢别人干预她的事情。”

“什么高门大户?”岑妈不屑道,“一个孤女,一生下来就没有娘,按我说就是个克星,老太太也担心得很,按我说,还是苏小姐好。”

“妈妈。”珠儿连忙去捂岑妈的嘴,“您都是怎么教我的,我们做下人的,不可议论主子。妈妈,我是您养大的,我不会害您,您今天位高权重,那也是沈家给的,您别真的拿自己也当主子,连半个也不行。”

珠儿心里嘀咕了一句,“苏小姐是个女人吗?”

岑妈心中蓦然一动,“珠儿,你说我做错了吗?”

“妈妈心是好的。”珠儿道,“可妈妈也要为自己着想,妈妈的晚年,不是靠珠儿,是靠少爷和少奶奶。”

珠儿抚摸着岑妈的膝盖,“妈妈,珠儿知道您是忍着痛苦来的,您不容易,珠儿都看在眼里,您不能只听老太太的,不为自己着想。”

岑妈的膝盖如有针刺一般,密密麻麻地疼,她摸着珠儿的头,“可怜见的孩子,今日还要你来劝我,总算是我没有白疼你。”

“妈妈可闻见栀子香了?”珠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花串,塞到岑妈汗湿的掌心,“是您家乡的花,少奶奶今晨教我用绵线穿花苞,说是要学《清嘉录》里'鲜花薰茶'的古法,还说要做好了给您尝尝,说汉口巷子里都是栀子花。”

岑妈瞧见窗外,夜里合欢开得急,把月色都羞淡了。家乡是个多么遥远的词。

晨光初露,一行人出发,沈世元自然是要和宜棠挤上一辆骡车,沈世良独自骑马走在外面,唯有天高海阔才能荡涤他心中的郁气。

岑妈将浸过雄黄的纱帐系在车篷四角,防着麦田里窜出的土蜂。

正值五月底,麦子黄中透青,成熟还有待时日,看着让人欣喜,实则是农民最苦的时候。

官道旁搭着茶棚,卖茶的老妪用陶罐煨着 石子馍,面饼烙在烧红的鹅卵石间,焦香混着艾草烟弥漫。

“宜棠,要不要吃?”沈世良买了一些饼,掀开骡车帘子,递与宜棠,“怕干就多喝些水,尝尝看,麦香十足,别处吃不到。”

宜棠接过,咬了一口,果然如沈世良所说,心满意足的表情着实愉悦了沈世良。

沈世元伸手夺过一个,“大哥,厚此薄彼,我不饿吗?”

“你没长手还是没有银子,要吃自己弄。”沈世良不屑。

“银子是真没有。”沈世元看着他大哥,“全靠大哥了。”

一路走到临潼驿,路上行人又多了起来,穿绸衫的盐商在茶棚内大快朵颐,挑粪的农夫把担子扔到一旁,舀一瓢水就大口喝起来去,驴骡喷着白沫啃食挂在车辕的苜蓿草把。

宜棠突然瞥见墙角蜷缩着一个乞儿,衣不蔽体,赤着一双脚,脖颈生着碗口大的疮,宜棠不忍,连忙下车,沈世元道:“你要干嘛?”

宜棠还跛着脚,对沈世元道:“帮我把药箱拿下来。”

沈世元不敢不从,拎着药箱跟着下来,扶着宜棠到乞儿身旁。

乞儿吓得想跑却挪不动,在此待了几天,也没有要到一口馍馍,如今年岁不好,众人都缺一口吃的,哪里还有富裕施舍他人。何况他生着大疮,命不久矣,更无需浪费粮食。

沈世元按住乞儿,宜棠施药,岑妈吓得要命,“少爷,你小心过了病气,少奶奶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

“妈妈!”珠儿急急喊住,“我当时也是这般,是您救了我。”

岑妈回头看了眼珠儿,叹了口气,把帘子放下了。

“不聋不哑,不做公婆。”珠儿道。

“你这都是哪里学来的?”岑妈扭头问道。

“当然是您说的,您自个儿都忘了,可我不敢忘。”珠儿笑道。

沈世良买了一大堆饼送给这个乞儿,宜棠不满,“你这是干嘛?给他招惹是非。”

沈世良心头一沉,自己一掺和宜棠的事情,就一点心智也无,瞬间成了个大傻子。等他们一走,这些饼会立刻被人抢了。

“你怎么这么聪明?”沈世元笑着巴结宜棠。

“我就是孤儿院长大的,你若不压制,把规矩定好,孩子的世界才真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宜棠感伤,“如今战乱,倒像是回到了原始状态。”

沈世良喊来小象,交代几句,小象匆匆走了。

“怎么?”宜棠问道。

“她去算是遇见贵人了。”沈世良道,“被宜棠救过的,这条命就改命了,我让小象给他找户人家照顾,钱我出。”

沈世良自己回到马上。

宜棠和沈世元对望,宜棠道:“大哥心性如孩童,很善良。”

沈世元心里苦笑,宜棠就是大哥心中的一尊佛。

到了潼关,河水裹挟黄土咆哮东去,浑浊而澎湃,羊皮筏子如片片枯叶,在水中沉浮,仿佛要被吞噬,又能绝处逢生。

船工赤膊唱起《走西口》,沙哑的调子被浪声撕成碎片,被风吹散落于天边。

大鱼上前来报,沈世元听着听着便紧锁了眉头,他把枪解下来,递给沈世良,“大哥,你护着宜棠。”

沈世良心里一酸,“你的媳妇儿你自己护着,我喜欢宜棠,你别动不动考验我。”

沈世良把枪推给沈世元,“军人离不了自己的枪,我不会玩你这玩意儿。”

“世元,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大哥都支持你,别意气用事,你还有大事要干。”

对岸晃动的火把,沈世元也判断不出,是土匪信号,或是政府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