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还有些大,沈世元院中的青砖被晒得发白。
珠儿蹦跳着踩过砖缝,手里捧着一摞新裁的杭绸料子,鹅黄衫子被风吹得鼓鼓的,活像只撒欢的雀儿。
廊下四个粗使婆子正踮脚擦着门廊,亮晶晶的漆面映出宜棠藕色氅衣被风吹起的涟漪。
沈世元院子里的下人不多,珠儿站在一众人里面欢呼雀跃,没有岑妈约束的她,如一匹脱缰的小野马。
众人一一见过宜棠,宜棠毫无架子,说话温柔,宜棠指尖在锦囊里捻出红封,一一发给众人。
管院的吴妈接过时,老茧擦过宜棠手背:“少奶奶使不得……”话音未落,红封已被塞进围裙口袋。
角落里的小厮柱子盯着自己那份,拇指在红纸上摩挲出沙沙响,这可是能抵半月工钱,“谢谢少奶奶。”柱子一秒跪在地上,给宜棠磕头。
宜棠也不扶他,只说若是再跪再磕,就把红包收回来,以后也没有他的份。
柱子吓坏了,赶紧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少奶奶,小的再也不敢了。”
宜棠还想纠正这个“小的”的说法,见他尚待惶恐的眼神,忍住了,点点头,让他去忙了。
沈世元悄声问道:“都学会这一套了?”
宜棠道:“开工利是。”
沈世元一笑,“三少奶奶财大气粗,可别坏了沈家的行情。”
“怎敢跟你们比,毕竟还有家资万贯的人等着跟你成亲。”宜棠冲着沈世元眨眨眼。
“你吃醋了。”沈世元开心极了,哪知宜棠笑道:“我比苏辰小气多了,我爹留给我的,都是我的,不会给沈家。”
沈世元立刻道:“这是自然,连我的都是你的。”
三少爷原本一张冰山脸,如今春暖花开,像一朵蜜蜂粘着少奶奶,众人想笑不敢笑,珠儿兴奋地,“我说吧,三少奶奶可和气了,她除了凶三少爷,对其他人都好。”
年长的吴妈拉住珠儿,“可不敢瞎说,没来由得给三少奶奶招恨。”
珠儿吐吐舌头,嘀咕道:“刚走了岑妈,又来了吴妈,怎么处处不让人说话。”
“是规矩不让你乱讲话,不是岑妈也不是我吴妈。”吴妈佯装生气,瞪了珠儿一眼,“我年纪大了,就指望着老太太恩典放我出去养老,你可别闯祸连累我。”
“妈妈,三少奶奶是好人。”珠儿嘟囔着嘴。
吴妈笑笑,憋进去一句话,大宅院里龌龊不堪,哪里容得下好人。
吴妈不由多看了两眼宜棠,模样倒是一等一的好…….吴妈叹了一口气,各人有人的造化,她一个下人,操不来主子的心,尽自己的本份,不出错就行。
听说少奶奶娘家没人,她着实吃了一惊,今天见到真人,她心里除了怜惜只剩下惋惜,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若没有娘家照拂,在沈家想要顺遂恐怕是天方夜谭。
珠儿道:“说句造次的话,二太太三太太都没有娘家,尤其是二太太,过得张牙舞爪,年轻的时候有老爷恩爱傍身,年纪大了有儿子傍身,以后三少奶奶生个儿子,不就一辈子都有了。”
吴妈一阵冷笑,“你还年轻,外行看热闹,懂什么?”
珠儿不服,“如今沈家的鼎盛,还需要巴结这个那个,靠儿女亲家来撑着吗?”
吴妈敲了珠儿一记脑蹦儿,“傻孩子,越是富贵越是怕失去。”
富贵迷人眼,哪一个是看得破的?他们在沈家几代人,虽是下人,可见的事儿多,大厦将倾,都是一瞬间的事儿,一个家族要起来,却是上百年的事儿。现在天变了,重新洗牌,重新站队,沈家现在是哪根葱,还不好说呢。大总统和沈老爷都是大清皇帝的臣子,如今一个当了主子,一个还是奴才,相互之间有多信任,人心隔肚皮,也就他们自个儿心里明白。再说了,以前新皇帝上位,不都是要重用几个老臣子,撑撑门面,装装贤德,等日子久了,寻个理由,手起刀落便把该收拾的收拾了。
吴妈想多了,看宜棠便有些怜悯,一片叶子被风吹落,打在她脸上,才让她想起了手里的活计,她立刻恭敬起来,今儿个可是见主子的第一天,留个好印象,以后干活容易些,多得点赏钱也好养老,这个少奶奶倒是个大方的。
沈世元招招手,珠儿过去,“你贴身照顾少奶奶。”
“是!”珠儿开心地跟得了宝一样。
众人都见过了,两人回到客厅,沈世元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袖口蹭到茶几上的珐琅烟灰缸,“叮”地一声脆响。
他忽然弯腰,从沙发缝里勾出根珍珠簪子:“昨日找得我好苦。”
说罢站起来,将簪子插入宜棠发间,簪头海珠映着窗外攀援的紫藤,投下晃动的光斑。
“我刚见你的时候,我记得你有一根银簪。”沈世元道。
“那是我的工具。”
“那桃木簪呢?”
“用来辟邪。”
“以后不需要了。”沈世元道,“珍珠更配你。”
宜棠笑笑,“只是多一样选择,银簪桃木也是要的。”
沈世元还要理论,大鱼找过来,两人进了书房,旋即又出来,沈世元道:“我出去一趟。”
沈世元军务在身,不舍也要离开,跟宜棠道:“晚饭前我赶过来,你等我一起去,奶奶房里今日摆饭。”
宜棠怔了一下,旋即笑了一下,“好。”
沈世元转头跟着大鱼走了。
宜棠看着沈世元走远,收回目光,才发现一众人都陪她站着,宜棠不好意思,“大家忙自己的去吧。”
正要回房,珠儿道:“少奶奶,我带您去花房转转吧,我们剪些花儿回来插。”
宜棠来了兴趣,“好哇。”
主仆俩兴高采烈去了,珠儿如今就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走一路介绍一路,等到了花房,整个沈府的布局宜棠也都七七八八了解了,云如梦就住在沈世元左侧的院子里。
珠儿道:“少奶奶若是出门勤,一天碰见个十来回没问题。”
宜棠连忙摆摆手,珠儿笑岔了,宜棠问:“怎么?”
珠儿好不容易止住笑,“少奶奶,您真是个实诚人,您太可爱了。”
宜棠也笑了,在珠儿面前,她不用设防。
花房有些远,在院子的大西边,那儿近水源,冬日还要做暖房,养些绿叶菜,否则北方冬日就只剩下白菜。
沈家养的下人多,像珠儿这般多话的很少见,一路遇到的下人都是行色匆匆,无人与宜棠行礼打招呼,珠儿有些难过,宜棠浑然不觉,乐得自在。
珠儿心里暗暗纳闷,眼见着三少爷办婚礼的日子要到了,怎么就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见着。她不敢随便问人,怕丢了三少奶奶的脸。
两人越走越偏,人工开凿的池子架着七弯八拐的石桥,伴着随意坐落的假山,另有树木茂盛,遮天蔽日,硬生生将院落逼出几分阴森感。
突然,一阵小孩的哭声传过来,宜棠觉得耳熟,珠儿叫道:“哎呀,是书和小姐在哭。”
珠儿急忙寻着声音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宜棠紧随其后,果然在假山后面,两个小男孩骑在书和身上,挥舞着拳头,雨点般落在书和身上,书和只知道哭,地上的泥土蹭到脸上,和着眼泪,将她变成一只泥猴。
珠儿连忙喝道:“大孙少爷、小孙少爷,你们快放开二小姐。”
两个男孩子充耳不闻,下手没有轻重,一个可着劲儿打,一个拍手叫好,书和懦弱惯了,只知道嘤嘤哭泣,越哭两个小孩儿打得越凶越欢,越打越痛,书和越发叫得没力气。
“住手!”宜棠跟着呵道。
两个小孩一看宜棠是个生面孔,又跟珠儿在一起,只当是个丫鬟,完全不放在眼里,大喊一声,“滚。”
男孩子力气大,珠儿和宜棠拉开了这个,那个又回来了。
两个孩子嚣张道:“你们两个丫鬟,也敢管主子的事情。”
一个孩子鼓励道:“打,她就是个没人疼的孩子,还敢说是我们的长辈,她哪里像了?”
另一个孩子立刻又来了劲儿,手脚并用打书和。
宜棠急了,也不废话了,一把把一个孩子扯到一边。
一个丫鬟居然胆子和力气一样大,那个被扯开的孩子一下懵了,另一个没了壮胆的,也被唬住。
宜棠虎虎生威看着哥俩,一个终于绷不住了,拉了拉另外一个的胳膊,“哥哥,她到底是谁?”
“管她是谁?”大孩子料定宜棠是个丫头,顿时又来了劲儿,不屑道:“你是新来的丫鬟吗?你敢管我?”
说话间,珠儿已经把书和拉起来,冲着两个孩子叫道:“大孙少爷、小孙少爷,不得无礼,这是三少奶奶,你们要叫三婶。”
“你胡说。”大的那个喊道:“三叔娶亲我们怎么不知道?家里都没有办喜事,哪里来的阿猫阿狗,就敢充主子!”
珠儿一下便失了底气,愣愣地看着宜棠,为她委屈。
宜棠不明所以,她也不与两个孩子纠缠,瞧见假山后面有丫鬟的裙裾闪过,又听见有人窃窃私语,便知道有人故意放纵两个小男孩打书和,于是走上前去,把躲在山后面的几个丫鬟小厮抓出来,“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拉开孩子?”
丫鬟小厮本来听见三少奶奶来了,已经慌了神,此刻被抓包,都悻悻的,一个个站出来,低着头不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相互壮胆。
宜棠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丫鬟被她们围在里面,瑟瑟发抖,脸上挂着泪珠,宜棠伸出手,“起来。”
丫鬟不敢握宜棠的手,自己撑着石头,战战兢兢起来,刚站稳就往外跑,嘴里喊着:“书和小姐。”
“迎春,在这儿。”珠儿应道。
两个小孩见有人干预,赶紧一溜烟跑了,他们的丫鬟小厮也跟着一哄而散。
书和被珠儿扶起来,浑身灰尘仆仆,脸上手上几处伤口,哭成小花猫,迎春也吓哭了,道:“珠儿姐姐,我…….我没有照顾好二小姐,可我不是有意的,刚才孙少爷的丫环小厮把我围着,拿手捂着我的嘴巴,我听见两个孙少爷打二小姐,我着急,可他们不让我出来。”
宜棠瞧去,丫鬟身上也有几处被拉扯的伤痕,脸上有被手指掐过的痕迹。
“他们为什么打书和?”宜棠问道。
“他们抢二小姐的猫,二小姐不给,这两人就急了,硬抢的时候,猫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两个孩子不甘心,就打二小姐。”迎春边哭边说,“孙少爷的丫鬟小厮不仅不拉着,还把我围着不让我帮二小姐。”
宜棠道:“先回去处理伤口吧。”
见丫鬟和书和一脸茫然,珠儿弯下腰对书和轻声说道:“二小姐,你喊三嫂好。”
书和怯生生的,不敢上前,宜棠避开她的伤口拉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先处理伤口。”
“迎春见过三少奶奶。”迎春福了福。
“三哥在家吗?”书和小心翼翼问道,眼神像受惊的小鹿。
“你三哥不在家,我是大夫,我帮你处理,好不好?”
宜棠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眼望去,一个年轻妇人带着刚才的两个孩子急匆匆走来,身后仍然是刚才那群小厮丫鬟,不同于刚才夹着尾巴逃跑,此刻都趾高气扬,面露挑衅。
宜棠抬头一看,一个孩子额头上有明显的擦伤,渗出的血珠子,顺着脸庞往下落,妇人满眼心疼,拿着帕子去擦,小孩痛得嗷嗷叫。
珠儿和迎春都福了福,“二少奶奶。”
年轻妇人抬手拂过鬓边累丝金凤簪,冷眼扫过宜棠未施脂粉的脸:“你就是三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