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西洋落地钟映出沈世元紧绷的下颌线,他受不了再听宜棠多讲一句话。
宜棠望着他军装下摆扫过门槛时掀起的浮尘,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梳妆台上半盒万金油,提神醒脑的味道。
铜镜里,她看见自己唇角微微翘起,旋即被垂落的刘海遮掩。
宜棠松了一口气。
珠儿还在客厅吃面,青花碗里漂着两片薄如蝉翼的腊肉,竹筷悬在半空忘了落下,见沈世元一脸阴沉出来,吓得赶紧起身,“三少爷。”
军靴踏过水磨砖的声响渐远,她才发现自己攥着桌布的指节泛白,蜀绣葡萄纹被扯出几道狰狞褶。
“三少奶奶……”珠儿随即跑去敲宜棠的门,却见宜棠没事人一样,将银簪浸入硼酸水消毒,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蜡烛灯芯“噼啪”爆出朵灯花,宜棠看了一眼,拿剪刀剪掉了。
“少奶奶,三少爷走的时候好像生气了。”珠儿见三少奶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话到嘴边,不知道该不该说了。
“嗯。”宜棠点点头,硼酸水荡开圈圈涟漪,她想起孤儿院嬷嬷教的占卜术,水面倒影正碎裂成无数光斑,“他被自己气走了,”
珠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盯着博古架上那尊断臂圣母像,月光透过彩璃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她不懂为什么要摆一尊残疾的塑像,也不懂此刻宜棠嘴里的话,以及她的神态。
“被自己?”
“对啊。”宜棠有些热,沈世元不在,她便随意地解开盘扣,露出锁骨处淡青的胎记,形状像极了岭南常见的鹧鸪鸟,“就是被自己气走的。”
“三少爷会去哪里?”
“我又不是她的娘,我管他去哪里。”宜棠眨眨眼睛,“小脑瓜子别想那么多,你去睡觉吧。”
“三少奶奶,有句话珠儿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珠儿忐忑不安,捏着自己的手指。
“不当讲的话就不要讲。”
见珠儿一副难过的样子,宜棠不忍心,“如果不讲你今晚就睡不着的话,那你讲吧。”
珠儿想了想,“少奶奶如今娘家也没有倚仗,三少爷便是与少奶奶最亲近的人,三少奶奶还是……”
珠儿说不出来,直直地看着宜棠。
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能全心全意为自己,宜棠动容。
“珠儿,人只能依仗自己。”宜棠沉默之后,轻轻说道。
她感受到了自己话里的悲凉,可这就是生命的底色,除了自己,他人都是过客。
“珠儿不是因为长在沈家才为三少爷说话的,珠儿觉得三少爷是真心喜欢少奶奶。”珠儿嗫嚅道,话一说完自己脸便红了。
宜棠看着珠儿,“我知道的。”
“那少奶奶为什么不哄哄少爷?”
“珠儿,我与你们三少爷认识的时间不长,我不懂他,他更不懂我,我们没有吵架,只不过是把话说开了,也许我的表达方式不好,让他不能接受。”
“等他想明白了,他就会回来。”
“那要是三少爷想不明白了呢?”珠儿说完便后悔,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断了,她讪讪地看着宜棠,“少奶奶,我不是这个意思,少爷,少爷他一定会想明白的。”
宜棠噗呲笑了出来,“你们少爷也等着我想明白。”
珠儿期待地看着宜棠,宜棠不满道,“你看你,还是向着你们少爷,就希望我妥协是不是?”
珠儿见自己被看穿,不好意思却又鼓起勇气道:“府里的老人常说,女人是水,要对男人温柔…….”
宜棠打断珠儿,“那我是冰水。”
珠儿一愣,随即被逗笑了,三少奶奶真是个可爱的人,“那少爷是火,把少奶奶捂热。”
“不是水火不容吗?”宜棠逗道。
“啊!”珠儿又一次闪了舌头,“我又说错话了。”
“好啦。”宜棠安慰道,“跟我,没有什么错对,你的心意,我领了。”
“我会好好想想你的话的。”宜棠跟珠儿保证道。
宜棠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勇气,生命不易,生逢乱世,有一方宁静的生活便更难了,她想起了带她长大的洋嬷嬷们,她们放弃了故土、亲人,优渥的生活,在兵荒马乱中重新寻找到了内心的宁静。
以前闹哄哄的孤儿院,生命以各种形式绽放,是孩子稚嫩的脸,是年轻人清澈的眼神,是破碎的瓦当里长出的杂草,是一年四季此起彼伏不知名的花,是嬷嬷们皱纹里的慈祥,浑浊的眼睛背后透亮的心。
沈家森然的秩序掩盖不了蠢动的人心,漂亮话下是让人心算计,绫罗绸缎裹不出高贵的灵魂。
这四方院墙,又岂能拦住蓬勃生命力的宜棠。
还有珠儿,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
宜棠突然萌生了幸福感,她的过往,和此刻面前的珠儿。
“谢谢你,珠儿。”宜棠的情真意切,换来珠儿的惊慌失措,“少奶奶,你要走了吗?”
宜棠摇摇头,“沈世元还有药可医,我不会被他气走的。”
珠儿点头道,“以后我都向着少奶奶。”
“行。”宜棠爽快道,“你表现的机会还很多,我跟沈世元的摩擦还会持续存在,一天崩不了。”
珠儿晕晕乎乎,被宜棠牵着鼻子走,不知道该怎么回宜棠了,她突然想起来,感伤道:“三少爷就要上前线了,少奶奶你多心疼少爷。”
宜棠点点头,她也希望世元平安。
沈世元对她有情有义,尽管他给予的未必是宜棠想要的,但她已经接受了他,她对沈世元以及沈家就还有责任。
宜棠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沈世元彻夜不归,宜棠睡的安稳,梦里的素馨花,萦绕心头,抚平她的不安与恐惧。
晨光熹微,宜棠在素馨花香的余韵中睁眼睁开眼,石榴花影在罗帐上摇曳,像极了广州码头飘摇的万国旗。
她起身微微拉开窗帘,惊起窗台上打盹的玳瑁猫,猫儿蹿过时碰翻了珐琅胭脂盒,朱砂色染红半幅湘绣枕巾。
宜棠唤珠儿梳洗,出门请安。
珠儿嘟囔:“少爷一晚上未归。”
“你觉得该怎么罚他?”宜棠问道。
“啊?”珠儿被宜棠的脑回路惊呆了,又隐隐约约觉得,少奶奶可真是洒脱呀!
宜棠先去了老太太那里,老太太人老了觉少,醒得早,正寂寞着,见宜棠来了,有些开心,吩咐西凤儿倒茶,又叫宜棠榻上挨着她坐,问道:“世元在家吗?”
“出去了。”
“好孩子,世元忙,为难你了。”老太太一边安慰着宜棠,一边顺手拿了个枕头顶在心口,趴在桌几上。
“您不舒服?”宜棠见老太太脸色发白。
“人老了,总有些这里那里的毛病,习惯了,不碍事儿。”
又说道:“棠儿,去你母亲姨娘她们那里请安吧,老太太想再睡一觉,就不留你吃早餐了。”
宜棠正要起身告辞,突见老太太蜷成虾米状,枯槁的手死死揪住胸前团蝠纹衣襟,咳出的血沫溅上紫檀炕桌的《申报》,“李烈钧占了湖口”的铅字在血渍里模糊成团。
“棠儿,别跟世元说。”老太太喘息间带出血腥气,却执意要那块芙蓉糕,染着蔻丹的指甲深陷糕体,仿佛掐住命运咽喉。
西凤儿不知所措,哭道:“三少奶奶,您是大夫,您知道老太太怎么了吗?”
“老太太这样多久了?”宜棠问道。
“有一段时间了,每次吃块芙蓉糕似乎能好点儿,可不一会儿又犯,一天来来回回好多次。”西凤儿边哭边帮老太太揉着心口。
“多嘴什么,西凤儿。”老太太训斥道。
西风儿要扶老太太躺下,老太太道:我不要躺,就这么顶着,我还能舒服点儿。
宜棠顺着老太太顶住的地方摸过去,问西风儿:“老太太最近吃饭怎么样?”
“总吃不下。”西风儿又哭道,“老太太也不让叫大夫,说三少爷要出门了,不能让他还挂着家里。”
“棠儿,别跟世元说。”老太太喘着气,“西风儿,再给我拿块芙蓉糕。”
宜棠心里大概有了主意,又问道:“西风儿,老太太出恭正常吗?”
西风儿摇摇头。
宜棠想了想,“奶奶,冰糖燕窝先停下,下午我给您送些苏打饼干来。”
老太太点点头,吩咐道:“叫厨房先停了吧,你说的什么饼干,若是外头没有卖的,你教厨房做就好,你也是大家子姑娘,就别自己动手了。”
宜棠点点头,“那我现在就去厨房。”
老太太道:“先去你母亲、姨娘处请安了再去,别回头纠你错了。”
宜棠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天已经大亮,太阳烤得人微微发汗,夕颜花儿有些发黏,一只鸟从此树飞到彼树,好不欢快,珠儿羡慕极了,“依我看,人还没有鸟儿自由。”
宜棠笑笑,“怎么还伤春悲秋了?”
又道:“你健健康康的,有手有脚,多好。以前我在广州,孤儿院有很多盲女,嬷嬷们请人教她们编织,学得一门手艺,借以糊口,这些盲女生而艰难,不知道比我们辛苦多少倍,但盲女们一旦生活进入正轨,她们便不自怨自艾。”
珠儿吐吐舌头,“少奶奶你好会安慰人。”
又问道:“老太太怎么了?”
“大概是胃里的毛病吧,老人家疼孙儿,不愿意说,我尽量治疗的动静小点儿。”
两人走走说说,到了韫仪的院子,竹影交错下,两进的小院子,遍植绿树,不见花卉,唯有忍冬,黄白双色,压满枝条,仿佛被遗忘的时光。
宜棠忍不住靠近嗅了嗅,韫仪道:“剪几只送到你房里可好?”
宜棠吓了一跳,见识韫仪,连忙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