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你又不想要我了(2 / 2)

这一战他只能胜不能败,沈家前途已经系于他一身。

宋教仁先生遇刺数月,尚无定论,沈世元有些迷茫,保家卫国是他作为军人上战场唯一的宗旨,如今他却是不懂了。

“报纸上说李烈钧要独立。”宜棠低低说道:“你是要去徐州?”

“你是不是为我得罪了张家?”宜棠问。

沈世元哈哈大笑起来,“荣宜棠,你真是个小狐狸。”

“怎么?”宜棠一副疑惑的样子。

“张如玉的事情,你断然不会认账,你只会嘲笑我,说沈世元你活该,招蜂引蝶,还会说,沈世元你是自由的,你去跟张如玉好了。”沈世元学着宜棠的样子,宜棠本来就被他压着,笑得喘不过气来。

“宜棠,上战场是男人的事情,你安心的等我就好。”沈世元突然起身,宜棠还没有反应过来,沈世元已经到了门后,猛得一拉门,岑妈猝不及防扑进来,摔在地上,顿时就嚎叫起来,“三少爷,我……”

“岑妈,有事吗?”

“我……少爷,我腿断了,痛得很,我……,我真的疼得受不了了,少爷,你让少奶奶给我看看。”岑妈边说边嚎,沈世元故意用了些力,没想到居然是年过半百的岑妈,不经摔实属正常。

“我让珠儿去请大夫,少奶奶照顾我就够辛苦了。”沈世元随口喊了一声,“珠儿。”

珠儿闻讯赶来,见岑妈躺在地上,一脸痛苦,吓得不知所措,沈世元也没有好脸色,喝道:“去请大夫!”

“再叫两个人,把岑妈抬出去,少奶奶要休息。”

珠儿应了一声,转身跑了,却越想越不对劲儿,岑妈可是少爷的奶妈,少爷一向敬重她,怎么突然一点情面不给她留?

宜棠从床上起来,她整了整头发,丝毫没有害羞的样子,看着岑妈扭曲的样子,不带表情地说道:“岑妈,世元力气大了些,您可能骨折了,不能动,等大夫来接骨。”

岑妈被宜棠清冷的神色吓得一哆嗦,她试探道:“少奶奶不就是大夫吗?”

沈世元答道:“少奶奶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都吐了,哪有力气照顾你?”

岑妈脸色发白,“少爷,我……。”瞬间连痛也不敢叫了。

宜棠先是一愣,旋即镇定下来,静静看着沈世元。

他分明是知道了。

沈世元道:“岑妈,老太太年纪大了,耳根子软,若是被我发现有人挑唆她,我定不会轻饶。岑妈你是老太太跟前的老人,若是看见听见有人挑唆老太太,你要劝着些才是,劝不了了就告诉我。以前是我没有把规矩说明白,既往不咎,但若是以后再犯,我也不是好说话的。”

“我不在家的时候,少奶奶就交给你了,别让她少一根毫毛。”

沈世元转身去扶宜棠,“走吧,带你去外面吃。”

宜棠笑道,“你方便吗?”

沈世元笑笑,把宜棠抱了起来。

宜棠眼见着来了人,慌忙要下来,“放开我,让我下来。”

“放心,他们不敢说什么,这里我说了算,我不在,你说了算。”沈世元声音略有些大,说得地上的岑妈和赶来的珠儿,吴妈,一并小厮都听明白了。

沈世元横抱宜棠穿过月洞门,她发间银簪勾住忍冬藤,带落几朵黄白小花。

“这里我说了算”的余音在回廊震荡,宜棠明白,今天这事儿,沈世元自以为已经给她交代了,只是她没有弄明白的事情,不能就这么过去。

沈世元将宜棠放在门口的秋千上,低头耳语,“等我。”

大鱼上前,沈世元道:“开过来吧。”

不多一会儿,小马开着车过来,沈世元又要去抱,宜棠瞪着他,“我又没有残废。”

沈世元笑道:“你可不能有事,我下半辈子还要靠你。”他蹲下身来,拉着宜棠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宜棠,你相信我。”

宜棠瞥见一旁的牡丹花,笑道:“发号施令,也要顺应天时,要不然牡丹花也得迁到洛阳去。”

“怕什么,我跟着你走就是了。”沈世元道,“别说洛阳,就是天涯海角,我也跟你去。”

“你可有一大家子。”宜棠道,带着讥讽和嘲笑,沈世元真够高看自己的。

“有吗?”沈世元恨恨道,“我倒是想,你不是不愿意吗?一大家子,哼,我想要一个都难。”

宜棠不理沈世元,自顾自拉车门上车,小马却下了车,宜棠正在疑惑,沈世元拉开车门,对宜棠道:“来前面坐,我自己开车。”

沈世元将福特t型车发动时,引擎突突的,檐下的家雀一哄而散。

“这是我从德国运回来的。”沈世元解释道,皮质座椅还残留着莱茵河畔的雪松木箱气味。

宜棠攥住车门的手微微发汗,眼看着胡同斑驳的砖墙往身后退去,墙上“仁丹”广告画里穿和服的女人,让宜棠莫名的一惊,沈世元道:“三姨娘是日本人。”

“我姨娘以为这是个秘密,天天拿这个当资本在父亲面前逞强。”

“当年,长辈们都在,不能接受一个日本女子,我爹就养在外头,等她学会了中国话,别人都认不出了,才带回来,对外只说是我姨娘拉来的,我姨娘又多了一个妒忌主母的名声。”

“我姨娘稀里糊涂就认了,自己真的以为自己多了一个骄横的资本。”

宜棠不说话,沈世元也沉默下来,半晌才说,“本来以为这些都与你,与我们无关,如今看来,谁也逃不掉,外头的局势一天天变化,裹挟着人走,今日不知明日事。”

“宜棠,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平安无事。”

“我碗里下的什么?”宜棠问道。

“斑鳌粉。”

“我并没有怀孕。”宜棠惊讶道,一开始她甚至还以为是助孕的。

“棠儿对不起。”沈世元道,“并不是老太太。”

“是谁?”

“是苏辰。”

“为什么?”

“想让你走。”沈世元道,“宜棠,苏辰明白,你对我的情意有限,若是你觉得沈家的做法冒犯了你的底线,你肯定会决然离开。”

宜棠被说中心思,她呆呆地看着沈世元,心里想着“情意有限”四个字,仿佛真是她与沈世元这段感情的注解。

“以前苏辰为什不嫁给你?”宜棠回过神,问道。

“什么时候我也不会娶她。”沈世元道。

宜棠的平静让他恐慌。

“你不想要我了。”沈世元黯然,眼睛盯着前方,宜棠不言不语,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这么复杂。

车厢内陷入安静。

沈世元抓起宜棠的手,不让她挣脱,“不要动不动就不想要我。”

“苏辰孩子的父亲是谁?”宜棠问道。

“没问过。”沈世元道,“与我们无关。”

“徐艺茗的父亲如今是沈家和大总统的鼓手。”宜棠道。

“更与我无关。”沈世元道,“宜棠,我是军人,服从是我的天职,但是我不会违背我心中的正义。”

“世元。”宜棠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世元抱歉万分,把宜棠拉入如此复杂的境地。

宜棠内疚到心痛,沈世元或许也会痛吧,但也就一时而已。

车子碾过碎石铺就的东四牌楼,惊散了一队驮煤的骆驼。领头的白驼脖颈铜铃狂响,浑浊眼珠倒映着车窗后宜棠苍白的脸。

穿灰布短打的警察慌忙挥动红绿旗,旗角扫到卖艾窝窝的挑担,糯米粉扑簌簌落下,那人慌忙去抢他的摊子,这是一家人的生计。

终究是没有抢赢,一担艾窝窝驴打滚顺势滚落,引来当街的小乞丐,卖报纸的孩子都哄抢起来,那人眼见着无望,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沈世元瞧见宜棠不忍,停了车正要下,宜棠拦住,“不下车,太危险。”

宜棠从窗口朝那人扔了一袋银子,连忙关上窗拉住窗帘,“快走”,宜棠催促沈世元。

沈世元单手扶方向盘,另一只手掸灰时顺势握住宜棠的腕子,“扶稳了”,沈世元话音未落便猛打方向,避开个横穿马路的旗人少年。

那孩子脑后辫稍系着的红绳,在挡风玻璃前一闪而逝。

拐进东单牌楼,西洋景扑面而来。

亨得利钟表的霓虹灯管滋滋作响,照亮了对面“瑞蚨祥”绸缎庄褪色的匾额。

女学生们不再穿宽大的氅衣,改穿窄肩收腰的小褂,下身百褶裙,抱着书钻进东洋车,车夫草帽上“礼和洋行”的烫金字被车轮溅起的马粪糊住。

沈世元突然换挡加速,惊得路边法国巡捕的军犬狂吠,铁链拽着主人踉跄撞上美丰洋行的玻璃橱窗,里头陈列景泰蓝鼻烟壶齐齐震颤。

“看路呀!”宜棠揪住他军装下摆,娇嗔道。

前方东交民巷入口,日本正金银行的运钞马车正缓缓转向,描金车辕上缠着的铁丝网闪着青芒。

沈世元嘴角噙笑,猛踩油门从马车与牌坊的缝隙间穿过,后视镜里掠过持枪巡捕涨红的脸。

六国饭店的巴洛克穹顶撞入视野时,宜棠的发髻已散开半边,她呆呆地看着沈世元,一脸的埋怨。

沈世元愉悦地笑起来,抽出手帕把宜棠脸上的薄汗擦干,又用手去整理宜棠的头发,宜棠自己拿手梳顺了,拿出小镜子看了一眼,就想起了锦津,叹了一口气。

“比骑马带劲?”沈世元笑道。

饭店旋转门里飘出肖邦的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