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棠望着小山般高的药材,心里有些忐忑,明明是跟着传教士医生学的医术,望闻问切完全不懂,如今居然在此把脉熬药,不知道算不算行骗。
那群纵马的少年总在申时三刻经过。今日领头的小子红巾半掩,马鞍后捆着新采的甘草。他忽然勒缰扬蹄,骏马人立时长嘶破空,惊得药碾旁瞌睡的黄狗窜起。少年们哄笑着甩下麻袋,袋口散落的蒲公英种子乘着气流,落在宜棠挽起的袖口,像给她青布衫缀了星子。
少年们远远地消失在绿荫尽头,留下回味悠长的羌笛声,荡漾出无尽的韵味。
除了药材,这群少年还会托小孩子捎来山里的花,这个时节,每天都有大片的忍冬,嫩黄的花蕊在绿色还不够强势的时候显得尤为鲜艳,一簇簇一蓬蓬,不择丰腴或是贫瘠,不分高崖和洼地,立春前后,应时而开。
宜棠把忍冬插在自己窗前的花瓶里,得空的时候反复临摹,一枝一蔓,一笔一划,竟然像是她自己挣扎而蓬勃的人生。
宜棠是草原少年们心中的仙女,高高在上,不忍搭讪,远远吹一阵口弦,或是一曲羌笛,若能引起宜棠驻足,便让他们高兴一整天。更多的时候,宜棠是忙碌的,她耳边充斥着病人的呻吟。
其实少年们不知道,那些乐曲声,哪怕是随手捏起一片树叶奏出的旋律,如同西北亘古不变的星夜,给了宜棠边塞生活莫大的安慰,若干年后,她还会时常想起,那种最初的纯净,温柔的善良,青春的悸动,陪她度过一个个关口。
夕阳西下,半个天空都是橘红色的。宜棠一天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收工回家时却想一直奔向天边,沉醉其中,享受自由。
秋天的时候,少年们会在晚上点燃篝火,燃烧一大蓬干枯的骆驼刺,欢快的火光在沙地上舒展蔓延,最终与银河相接。
然而这一切,都将停留在宜棠身后。
半个月前,她便托小孩子们奔走相告,她要走了。
这些天,病人多了很多,话也多说了好多,塞外春天来得不容易,祁连山融冰化做银线,随春风落下,晨雾里裹着丹霞,如梦如幻。
宜棠走路很小心了,苜蓿冷不丁从脚下冒了出来,叶嫩枝柔,不忍踩踏。还有芨芨草,一阵风吹过,霜露如珠。
天地间的深情,都缄默在草木间。
宜棠折下一枝骆驼刺,这是她常用的药物,内服外用,止疼消炎都用得上。宜棠小心地触碰植物上的刺,让自己有微微的痛感,好在记忆中更加深刻。一旦离开,恐怕此生再也不会来了。
蒲公英刚长出绒毛球,她摘下一朵又放回石缝。风从焉支山那头吹过来,带着羊粪和甘草的味道,在冷空气中愈发清晰,从不习惯到怀念,也就是一年时间。
到来,是一场意外的逃离;离开,源于注定的姻缘。
意外往往是注定的经过,而注定总有意外的发生,人顺其自然就好,如同草原上地河流,无论多远多曲折,总归在大海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