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血色麦田(2 / 2)

柳红袖默默地走上前,她的红裙在泥水中拖曳。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用刀尖轻轻挑起供桌上另一碗毒酒,递到李长天面前。她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声音平静无波:“当家的,该决断了。是喝下去一了百了,还是…让更多的人,陪我们一起上路?” 她的话语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李长天低下头,摊开自己粗糙的手掌。掌心厚厚的茧子里,不知何时嵌入了一颗小小的、金黄色的麦芒。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流下,冲刷着掌心的泥污和血迹,却冲不走那颗象征着土地和生命的麦芒。

父亲临终前的话语,穿越血腥的战场和冰冷的雨水,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娃…庄稼人的命…得种在土里…才活得下去…”

种在土里…活着…不是同归于尽!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力量猛地从心底涌起,瞬间冲垮了绝望的堤坝。李长天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不再是困兽犹斗的疯狂,而是绝境求生的决绝!

“啪!哗啦——!”

他手臂猛地一挥,将供桌上所有的酒坛、毒碗尽数扫落在地!粗陶碎裂的声音在雷雨中格外刺耳,混着砒霜的毒酒迅速渗入泥泞的土地。

“传令!” 李长天的吼声压过了滚滚雷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全军!立刻整备!目标——黑松林!夜袭运粮队!抢粮!活命!”

**黑松林·背叛的黎明**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黑松林深处弥漫着浓重的腐叶和泥土的腥气。李长天伏在厚厚的、散发着霉味的腐殖土上,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他死死盯着林外官道的方向。远处,一队长长的火把正蜿蜒而来,伴随着车轴吱呀的呻吟和官兵疲惫的呵斥声。是潼关的运粮队!赵铁柱的消息是真的!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寒夜中重新燃起。只要拿下这批粮食,就有转机!

就在运粮队的先头火把即将踏入预定伏击圈时,异变陡生!

“扑棱棱——!”

一大群栖息在树上的乌鸦毫无征兆地惊飞而起,发出刺耳的聒噪,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糟了!” 趴在李长天身边的陈墨脸色剧变,失声低呼。

几乎同时,东侧本该由赵铁柱负责埋伏的区域,传来一阵杂乱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他们竟然提前动手了!

“中计了!撤!快撤!” 李长天心胆俱裂,嘶吼着下令。但已经太晚了!

“嗖嗖嗖——!”

无数燃烧的火箭如同地狱飞来的火雨,撕裂黑暗,精准地射向了官道上的粮车!然而,预想中粮袋燃烧的场面并未出现。火光照耀下,那些被覆盖的“粮袋”被点燃后,瞬间爆发出冲天烈焰和滚滚浓烟——那根本不是粮食!全是浸透了火油的干草捆!整个运粮队,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诱饵陷阱!

熊熊火光将黑松林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树林中影影绰绰的身影——哪里是疲惫的运粮队?分明是早已埋伏在此、盔甲鲜明、刀枪出鞘的大队官兵!冰冷的矛尖和弩箭,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李长天的心沉入了冰窟。他猛地转头,寻找柳红袖的身影。只见那抹熟悉的红色,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正站在一群官兵簇拥之中,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遥远。她手中的双刀并未指向敌人,而是…交叉架在了李长天的脖颈上!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

“当家的…别怪我…” 柳红袖的声音透过嘈杂的喊杀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甚至…一丝哽咽?“节度使大人亲口应承…只要交出你…便饶过李家村所有妇孺性命…” 她避开了李长天那仿佛要噬人的目光。

李长天没有挣扎,反而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在跳动的火光下,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他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赵铁柱当初私藏的那半袋黍米!他猛地将袋子砸向柳红袖的脸!

“看看!看看你拼死护着的主子!给你的‘仁慈’!” 李长天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米袋在空中破裂,金黄的黍粒哗啦啦洒落,在火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每一颗黍粒上,都沾满了…白色的粉末!那是柳红袖用来毒杀他们的砒霜!这袋米,根本就是赵铁柱留给自己的“最后晚餐”,也成了官兵许诺“仁慈”的最好讽刺!

柳红袖看着洒满一地的、沾着毒粉的黍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架在李长天脖子上的双刀,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颤抖。火光映照下,她的眼神充满了震惊、迷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

“杀啊!别放走一个反贼!” 官兵的喊杀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混战瞬间爆发,惨烈无比。李长天奋力格开柳红袖的刀,扑入战团,柴刀卷刃,便夺过敌人的刀继续砍杀。血水混着泥浆,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尾声:麦田的守望**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终于艰难地穿透弥漫的硝烟和尚未散尽的雨雾时,厮杀声渐渐平息。黑松林边缘,尸横遍野。

李长天拖着一条被长矛刺穿、血肉模糊的断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一堆官兵和义军兄弟交叠的尸体下爬了出来。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血水,流进他的眼睛,嘴里满是铁锈和泥土的腥咸。

不远处,几名义军残存的兄弟,正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双目赤红,机械地用残破的武器在泥泞中挖掘着一个巨大的深坑。坑边堆叠着数十具官兵俘虏的尸体。陈墨跪在坑边,浑身是血,头发散乱,他死死抓着一个俘虏的衣领,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按《大胤律》…谋逆大罪…当诛…诛九族…比例…比例不对…该杀…该杀…” 他显然在巨大的刺激下已有些疯癫。

一株格外粗壮的古松下,赵铁柱被自己的那柄开山斧倒吊着,斧刃深深嵌入了他的胸膛。他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凝固着愤怒、不甘和深深的困惑。他的血,顺着斧柄,一滴一滴,渗入树下那片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土地。

柳红袖…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昨夜那抹惊心动魄的红,只是血与火交织出的幻影。只有她站立过的地方,散落着一些金黄色的黍粒,在泥泞和血污中,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醒目,每一粒都像一只充满嘲讽的眼睛。

李长天挣扎着坐起身,抓起一把混合着冰冷雨水、粘稠血液和白色砒霜粉末的泥土,狠狠地塞进嘴里!苦涩、腥咸、剧毒的灼烧感瞬间充斥口腔,直冲头顶!他用力咀嚼着,吞咽着,仿佛要将这所有的背叛、失败、痛苦和仇恨,连同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一起吞入腹中!

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越过尸山血海,望向远方。

在李家村的方向,在那片昨夜被铁蹄蹂躏过的血色麦田里,几株侥幸未被完全摧毁的麦子,在晨风中,倔强地挺立着它们稚嫩的青穗。那柔弱的、带着伤痕的绿色,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微微摇曳,像极了父亲坟头那株在贫瘠土地上依然顽强生长的狗尾草。

希望,如同那麦穗上的露珠,微小,脆弱,却闪烁着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