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戏比天大(2 / 2)

杨进京认出其中一件蓝布褂子——那是王素心用自己旧衣服改的,如今肩头又磨破了,在风里扑簌簌地抖,像只折翅的鸟。

八月中秋这天,东八里庄比过年还热闹。

新修的戏台前人头攒动,连田埂上都站满了人。

杨进京蹲在后台的榆树下,看李三爷给孩子们勾脸。

老艺人枯瘦的手指捏着毛笔,蘸了油彩往小脸上一抹,顽童转眼就成了戏中人。

\"爹!\"画着猴脸的杨耀清蹦过来,杏黄箭衣窸窣作响,\"我演先锋官!有十二个跟头!\"

杨进京伸手想摸他头上的紫金冠,被李三爷一板子打开:\"别动行头!\"

老艺人转身从破皮箱里取出对翎子,小心翼翼地插在冠上,\"这可是梅老板赏的真孔雀翎,摔断一根...\"

铜锣\"咣\"地一响,开戏了。

杨进京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到台前,刚站稳脚跟,就听到身后有两个老汉在窃窃私语。

“听说这小猴儿是杨大队长家的?”

“可不是嘛,为了学这戏,挨的打比吃的饭都多呢!”

杨进京心头一紧,这说的不就是他儿子杨耀清嘛!正想着,只听得台上一声清脆的“嘚——呔!”,紧接着,一个金灿灿的小身影如同闪电一般出现在舞台中央。

杨进京定睛一看,只见那小身影在空中连续翻了十二个跟头,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最后“啪”的一声稳稳地落在台中央,两根翎子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纹丝不动。

杨进京激动得巴掌都拍红了,他一眼就认出这是《闹天宫》里孙悟空战巨灵神的桥段。上辈子,儿子杨耀清每次喝多了酒,总会兴致勃勃地比划这段戏,可却从来没有机会登上真正的舞台表演。

“好!”就在杨进京满心欢喜的时候,全场突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他定睛一看,只见台侧站着一个身穿中山装的中年人,正拿着一个小本子,聚精会神地记录着什么。

阳光洒在那人的手腕上,他腕上戴着的那块上海表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杨进京不禁眯起了眼睛。

戏正演到精彩处,杨耀清一个鹞子翻身,如同一只轻盈的飞燕一般,跃上了那张高高的木桌。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刚刚站稳的一刹那,那张木桌突然“咔”的一声,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隙。

小家伙脚下一滑,眼看要栽下来,却见他就势一滚,金箍棒往地上一撑,竟变作个漂亮的\"倒踢紫金冠\"!

在台下如雷般的叫好声中,杨进京的目光落在了儿子身上。他注意到儿子所穿的杏黄箭衣后面,竟然渗出了一丝血迹。不用想,肯定是刚才在表演时被木刺划伤了。然而,尽管如此,儿子那张画着猴脸的小脸却笑得异常灿烂,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一般,甚至连那厚厚的油彩都无法掩盖住他眼底的光芒。

散戏之后,后台突然来了一位身穿中山装的中年人。他径直走到杨耀清面前,开口问道:“小同志,你愿不愿意来我们县剧团啊?”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工作证,上面赫然印着“开州县文化局艺术科赵卫国”的字样。

此时的杨耀清正忙着卸妆,听到这句话,他手一抖,差点把油彩抹进眼睛里。一旁的李三爷见状,手中的竹板子“啪”的一声敲在了箱盖上,大声说道:“急什么?他的功夫还没练成呢!”

赵科长似乎并不在意李三爷的话,他蹲下身子,微笑着对杨耀清说:“孩子,我看你很有天分啊。我们县剧团有专门的练功房,里面的地毯可厚了。”说着,他还比划了一下,手腕上的上海表在灯光下晃得人眼花缭乱。

杨进京见状,默默地摸出了烟袋锅,在鞋底上轻轻磕了磕,然后看着儿子,缓缓说道:“耀清,这事儿你自己拿主意吧。”

小家伙眨巴着大眼睛,看看师父,又看看父亲,然后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一般,猛地抓起金箍棒,在空中挥舞出一个漂亮的花来。

“我要学全本《大闹天宫》!像李老师那样!”小家伙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在寂静的夜晚回荡着。

回村的路上,月光如水,洒在父子俩的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刚收割过的麦茬地上。杨耀清趴在父亲宽阔的背上,感受着父亲的温暖和力量。

“爹,今天翻跟头时我看见娘哭了。”小家伙突然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疑惑。

杨进京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说道:“你娘啊……她是心疼你,怕你吃苦。”

“我不怕!”小家伙立刻反驳道,他挣扎着要从父亲的背上下来,似乎想要证明自己的勇敢。

然而,当他落地时,却突然“嘶”地抽了口气,显然是伤口疼痛难忍。但他马上挺直了腰板,像个小男子汉一样说道:“三爷说,戏比天大!”

杨进京望着远处榨油厂的灯火,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突然想起上辈子儿子醉酒后的哭诉:“爹,我要是当年坚持……你会不会……”

夜风吹来,带来了新稻谷的清香,那股味道与儿子身上油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竟让杨进京的眼眶有些发烫。

\"明儿爹给你做个练功架。\"他一把将孩子扛上肩头,\"就支在咱家的后院,包了稻草的。\"

杨耀清欢呼起来,惊飞了田埂上的鹌鹑。

月光下,父子俩的影子叠成一个,晃晃悠悠地朝着亮灯的砖瓦房走去。

那里,王素心一定正守着锅红糖姜汤,窗台上的紫药水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