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淹了一刻多钟,清兵料想再怎么水性过人的高手也该憋死了,才命令船夫一起发力,并靠着船体的惯性拖动,将粗绳大网连同水草都捞上了水面,悬吊在了桅杆之上。
“……似乎穿着营汛的衣服。”
“可能是守夜的,他会不会看见我们了。”
“等一下……网里好像还有动静?”
“……崇安县今晚之事,也不差他这一个。”
“小的明白。”
运兵船上响起了说话声,似乎是两个人在谈论着打捞上来的洪文定,而短暂的沉默之后,响起了腰刀出鞘的响声,有人压低声音走了过来。
“兄弟真是命硬,不过也这一口气该散了。看你年纪也不大,黄泉路上腿脚快……我给你来个痛快点的,也不求你记这个情,回头别找我索命就好……”
说罢这人就要顺势抽刀攮进渔网中。
像这种被渔网重重捆绑住的人,纵是千钧力道也使不出几分,杀起来不会比杀猪难上多少,只要往肚子上一扎一扭,刀子自下往上一路肠穿肚烂,等倒插进了心肺里头,不消几口气的功夫就了帐了。
可就在刀尖刺破渔网的瞬间,被悬吊在船头的粗绳渔网却忽然剧烈抖动了起来,一股奇怪的力道使其正扭反拧不断变化,连带着水草和渔网都向内部收缩,尖刀尚未来得及攮进去就被蓦然卷走,连带着金铁都被扭得嘎吱作响。
“见鬼了,咋这么快诈尸?”
“老子还没捅刀子呢!妈的,咱们怕是没抓到人,反把水鬼捞上来了!”
头船上的人一阵急促,只见渔网经过反复扭转拧轧,已经变成一颗黑不溜秋的巨茧,水草与黑水滴落在船板间,形成仿佛心跳声的诡异律动,清兵手持长矛向其戳刺试探,却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削弱,即便偶能刺到黑色巨茧,也只发出道道闷响,全然无法突破外壳。
被吊在船首的渔网巨茧,正不断出现下坠的力道,压得粗壮桅杆都发出嘎吱响声,似乎随时可能挣脱,清兵心中惊惧,一边命令船夫迅速靠岸,一边各持长兵器围困在巨茧的四周,丝毫不敢松懈。
只听咔哒一声脆响,黑色巨茧终于是紧缩拧转到了极限,由粗绳编织的捕人大网终于无法维持现状,就在桅杆猛然断裂的那一刻,绽破了一道黑暗裂口,随后水草渔网一齐炸裂开来,一道犹如鬼魅的身影溃围而出!
噔!
清兵只见鬼魅身影缠满水草断绳,快如闪电地从船头跳到船舷上,双手齐出便拨开了当头的枪林,巨力让人猝难抵挡。
“快拿火把来!烧死这头水鬼!”
清兵头领迅速后退,旁边便有手下取出照明火把燎去,想要吓退这个面目全非的鬼怪,可对方非但没有退后,反而佝偻着身体迎面冲来,撞到两人之后越舷而出,跳到了另外的一艘船上。
另一艘船上的清兵听闻嘈杂,远远地观望异状,此时发觉有水鬼朝他们扑来,瞬间汗毛耸立,可他们也并非毫无准备,只见几人抱着一个铁管靠近,面对其中一人一手手扶管身,另有一人靠近点火,只听得发出一声巨响,管身中便射出碎石弹丸,顿时击中了扑船而来的水鬼!
“中了!水鬼最怕火器,大家快放铳子打死他!”
清兵们手中的火铳都是经历过明末战争的老家伙,发射时只能凭感觉近距离轰击,装填火药弹丸的程序也相当繁琐,实战中往往难以建功,但在近距离散射下就没有这些困扰,纷纷朝着落入水底的怪影射击,剧响此起彼伏。
然而再次落入水中的洪文定,却仿佛从一场噩梦当中惊醒,身上的疼痛真实不虚,但身体里的天蚕内劲却攀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此时的他浑身是伤,双手双脚筋脉不同程度断裂,胸腹骨骼也出现了严重折损,寻常人受了这样的伤早就动弹不得,可身上的天蚕内劲却如春蚕啃食侵入他全身,硬是如提线木偶般将整个人操纵了起来,心先意到,意在身前,运转得甚至比平时还要顺畅!
洪文定吐出一口浊气,他隐约猜到自己刚才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若不是天蚕神功有濒死蜕升的神妙功能,此时就算勉强护得性命,也不可能施展出这一身的武艺。
“不知道师兄那边情况如何,但我这里绝不能让他们进城……”
洪文定的计划兜兜转转,终究没有改变,他和小石头二人必须分别阻止官兵和净鬳教进军,但又不能下死手取性命,给对方以口实。
他在水中游弋片刻,猛然攀上了其中一艘运兵船,只见他胸口还带着深陷弹丸,所幸被水草渔网等物阻挡住,形如鬼魅地将船上清兵杀散,随后就跳到了另一艘船上,继续且持续地这么威吓对方,阻挡对方航进。
“快放铳!快放铳!”
洪文定现身不久,就听到对方发出了色厉内荏的指令,随即几个黑洞洞的管口就朝他调转来,毫不犹疑地便要开枪,洪文定不敢搠其锋芒,闪身便从船底穿过,扑到另一侧上船,猛然想要擒住船头那名穿着把总服装的头领,逼迫他们停止前进。
但些许是洪文定现在的模样太过骇人,这名带队的把总竟然福至心灵地抢先脱掉了轻甲,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并且提前命令好手下人全速前进,只有脱离水域才能摆脱水鬼索命。
在怪力乱神的刺激下,清兵与船夫们竟然爆发出了惊人的气势,一边是火铳乱放,另一边飞速前进,即便船毁搁浅也不惜代价,飞快地冲向水门断裂的城垣缺口。
更不妙的是,清兵们也察觉他手无寸铁的缺陷,此时纷纷拿出钩镰拒敌,在小艇上挥舞得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刺猬,不断增加他跳船攀爬的难度,招式难免有些凌乱狼狈。
争分夺秒间,洪文定运起拳掌将一艘船上的人马尽数击落水中,勉力截停了这艘当先快艇,可后面的几艘运兵船又迎头赶上,毫不掩饰对上岸的渴望,数十艘运兵船上分隔有前后快慢,洪文定竭尽全力也只挡下了后面的十来艘,而趁乱逃出的显然更多,也更加狡猾难以阻挡。
洪文定的天蚕神功方才虽然突破瓶颈,但持续消耗却让他的内气循环难以为继,出手也更加难以精妙控制,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要施展出杀招毙敌,可灵台间的一股冥冥之意却预示提醒着他,让洪文定明白此刻不应杀人也不便杀人。
不便杀人,因为外县兵卒被杀会让崇安县做实了造反的名头,让事态万劫不复;而不应杀人,是因为他已察觉到了秘传龙形拳的流毒仍未散去,一旦他起了杀心,这门诡谲邪异的武功就随时可能将他重新吞噬!
眼看一艘运兵船已经停靠在了城垣废墟之间,船上的清兵纷纷跳帮而下,携手着兵器便慌不择路地往崇安县城逃窜而去,眼看就要越过水埠踏上前街的石板,洪文定正焦急着该如何阻挡,可猛然间,最前排拼命奔跑着的兵卒却不知为何,忽地踉跄两步躺倒在了地上,再无动静。
如此邪门局面,让后面紧随的清兵都傻了眼,许多人僵硬地停止住了脚步,奔跑的人群出现了诡异的停顿,隔了数秒才有人不信邪的继续往前跑了起来,但就在他们蜂拥踏出窄门的那一刻,又是猛然踉跄两步扑倒在地,再无声息。随后前排的清兵就像收割稻子一样,只要是埋过来了前街的界限,就有一道道身影扑到在地上生死不明。
就在清兵屏息惊惧的当口,洪文定也无法越过人群看清前貌,只是隐约在水门与前街相交的窄路边上,察觉到清晰可闻的窃窃私语。
只听得一道如出谷黄鹂的声音小声说道。
“千万记得,师父不许你出手杀人哦。”
有一条手臂隐约在屋旁出现,似乎穿着一身违背了季节的黑皮裘,手里拎着一柄生了锈的柴刀,模样让洪文定莫名熟悉。
他用沉闷刻板的语调回答说。
“无妨,我用的是刀背。”
另一个声音停顿片刻,似乎也看到了有些东西慢慢从倒地之人的身下流淌而出,才犹豫着说道。
“可是他们在流血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