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劈开缭绕云海,将神都北郊的桃花坳染成一片温柔的赤金。风过处,漫山遍野的桃瓣如一场永不止歇的绯红细雪,簌簌而下,沾衣拂面,清香暗渡。空气里酿着蜜糖般的甜与微醺的酒气,浓稠得几乎化不开。
就在这片灼灼花海深处,一块形貌奇崛的巨岩拔地而起,通体黢黑如墨,粗粝嶙峋,在柔软花光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桀骜不驯的硬骨。它扭曲盘踞的姿态,竟隐隐勾勒出九曲龙形,尤其那高高昂起的顶部,平整宽阔,恰似一张遗落凡尘的太古龙椅,无声地俯瞰着渺渺河山。
此刻,龙椅之上,一人酣然高卧。
萧遥。
他半身斜倚,如卧云端,一袭洗得泛白的青衫沾满落英,敞开的襟口下是嶙峋的锁骨。一坛泥封已开的“醉千秋”随意搁在腿边,清冽奇异的酒香丝丝缕缕,混杂着桃花气息,竟将周遭浓郁的灵气都压下去一头。他双目紧闭,呼吸悠长,脸颊因酒意蒸腾出淡淡绯红,仿佛沉溺在一个比眼前桃林更美的梦境深处。几片淘气的桃花瓣落在他微蹙的眉峰,随呼吸轻轻起伏,更添几分落拓不羁的慵懒。
醉乡深处,不知年月。
然而,这片世外桃源的静谧,骤然被一阵从天而降的威压撕得粉碎。
苍穹之上,云气剧烈翻涌,如同煮沸的汤。三头通体覆盖着幽蓝鳞片、头生独角、四蹄踏火的异种蛟龙,拉拽着一架庞大华贵的玉辇破开云层,轰然降临!那玉辇通体由整块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在日光下流转着圣洁的光晕。辇顶覆盖着明黄锦缎绣成的华盖,其上以金线精工细密地绣出九条形态各异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吞云吐雾,凛然不可逼视。华盖四周垂下的璎珞流苏,竟是以深海寒珠与万年火玉间隔串联而成,碰撞间发出清越如冰泉流淌的脆响。
辇前,八名身着猩红麒麟战甲、手持金瓜钺斧的禁军悍卒肃然开道,个个气息沉凝如渊,修为赫然皆在元婴中期之上!他们的步伐沉重而整齐,每一次踏落,都引得下方花枝震颤,落英缤纷,大地发出沉闷回响。
玉辇之后,更有两队青衣小太监,手捧金盘玉匣,内盛之物或被明黄锦缎覆盖,或隐隐透出宝光灵气,显然皆是稀世奇珍。他们足下生云,低眉垂首,仪态恭谨到了极致。
整个仪仗,如一片移动的天宫碎片,挟裹着令人窒息的皇家威严与浩瀚灵力,缓缓沉降在桃花坳的边缘,正对着那块龙形巨石。蛟龙鼻息喷吐着灼热的白气,焦躁地踏动蹄爪,蹄下火星四溅,将娇嫩的桃花瞬间焚为灰烬,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草木灰的焦糊味道,与原有的花香酒气格格不入。
玉辇珠帘无声卷起。一位身着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的老太监当先步出。他身形清瘦,背脊却挺得笔直,仿佛一杆历经风霜却宁折不弯的古松。一张脸如同玉雕,不见丝毫皱纹,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沉淀着无数岁月与秘密,开阖之间精芒内蕴,偶一流转,便似有冷电划过,显示出深不可测的修为底蕴。他手中,恭敬地平托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圣旨两端卷轴,赫然是以整块温润的龙血晶玉雕琢而成,内里仿佛有赤霞流淌。
此人正是女帝凤霓裳最为倚重的心腹大伴,内廷司礼监掌印太监——曹无庸!一个名字便足以令大炎朝堂震上三震的传奇人物。
曹无庸的目光,如同两柄无形的冰锥,穿透纷纷扬扬的桃花雪,精准地钉在了龙形巨石顶端那个醉卧的身影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着一层玉质的面具,只有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与凝重。眼前此人,气息沉浮不定,时如高山渊海深不可测,时如风中残烛飘摇欲灭,周身更无半点高阶修士应有的威压外显,唯有那浓烈得化不开的酒气,昭示着主人的状态。
“咳。”曹无庸轻轻清了清嗓子。这声音不高,却蕴含着奇异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荡开,压过了风过桃林的簌簌声,蛟龙的低吼声,甚至天地间其他一切微弱的杂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更似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抵那醉卧之人的神魂深处。
巨石顶端,萧遥似乎被这声音惊扰了美梦,极其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侧脸压在冰凉粗糙的岩石上,将后脑勺留给了下方那煊赫无比的皇家仪仗。几片粘在他发间的桃花随着动作悠悠飘落。
曹无庸身后的两名年轻小太监,目睹此景,脸上瞬间腾起怒意,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竟敢如此藐视天家威严!这已不是简单的无礼,简直是赤裸裸的亵渎!
“嗯?”曹无庸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哼音。
这轻飘飘的一个音节,却如同万钧雷霆炸响在那两名年轻太监的识海!两人浑身剧震,脸色霎时惨白如纸,按住刀柄的手触电般缩回,慌忙垂下头颅,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再不敢有丝毫异动。曹公公的威严,岂是他们能够触碰的?
曹无庸不再理会身后,他双手稳稳托起那卷龙血晶玉轴的圣旨,深吸一口气。当他开口时,声音已不复方才的清越,而是变得无比庄严、宏大、肃穆,每一个字都仿佛携带着千钧之重,蕴含着煌煌天威,震得周遭空气嗡嗡作响,漫天飞舞的桃花瓣似乎也在半空凝滞了一瞬:
“大炎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统御八荒,泽被万民。然九重宫阙,孤悬星汉;凤座高寒,难觅知音。今闻隐逸高士萧遥,道法通玄,风骨嶙峋,如松柏之劲,似云鹤之闲,实乃浊世清流,人中龙凤。朕心甚悦,思慕贤才,愿效上古圣皇求贤之诚,以江山为聘,邀君共掌!”
诏书内容石破天惊!连那些见惯了大场面的禁军悍卒和青衣太监,此刻也无不心神剧震,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骇然光芒。以江山为聘?邀为帝夫?这…这简直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旷古奇闻!女帝陛下,竟对此人看重到了如此地步?
曹无庸的声音愈发洪亮,如同黄钟大吕,在桃花坳中反复回荡:
“特敕封萧遥为大炎护国帝尊,位同帝君,与朕共治山河!赐金印紫绶,享万乘之尊!封地三州——青州沃野千里,物阜民丰;云州仙山连绵,灵气氤氲;霜州雪域奇景,矿产丰饶!三州赋税,尽归帝尊私库!”
“另赐免死丹书铁券,非叛国弑君,十罪不究!赐万载空青髓十斤,助帝尊参悟天道!赐九转还魂金丹三枚,生死人肉白骨!赐上古神兵‘裂天戟’图谱一轴……”
一件件足以令修真界掀起腥风血雨的封赏、一块块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疆域名字,从那苍老而庄严的口中清晰吐出,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下方所有随行人员的心上,砸得他们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这是何等泼天的富贵?何等至尊的荣耀?一步登天,莫过于此!这简直是将大炎半壁江山和未来气运,都系于一人之身!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望君体察朕心,速归神都,共襄盛举,同享无极!钦此——!”
最后两个“钦此”字,曹无庸运足了修为,声如九天惊雷炸响,带着不容抗拒的旨意与浩瀚的灵力威压,排山倒海般向那龙形巨石之巅轰然压去!狂暴的气流卷起地上无数落花,形成一道粉红色的狂飙,直冲高台。他要以这煌煌天威,震醒那醉卧之人!
风雷之声在耳畔炸裂,狂暴的气流带着浓烈的花香与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吹得萧遥的破旧青衫猎猎作响,发丝狂舞。
他终于动了。
不是惊醒,不是惶恐跪拜。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浓浓被打扰清梦的不耐,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初睁开时,迷蒙如雾,仿佛宿醉未消,倒映着漫天纷飞的桃花,一片混沌茫然。然而,就在这迷蒙深处,在那醉意氤氲的底色之下,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历经万古沧桑的旅人,看遍了星辰生灭、沧海桑田,再辉煌的权柄,再耀眼的富贵,于他眼中也不过是时间长河里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激不起半分真正的波澜。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刻意去搜寻下方那煊赫的仪仗、威严的掌印太监,只是漫不经心地掠过那片被蛟龙蹄火灼烧出的焦黑土地,掠过那些因敬畏而低垂的头颅,最终,懒洋洋地落在了曹无庸手中那卷华光四射、象征着人间至尊权柄的圣旨上。
没有激动,没有惶恐,没有受宠若惊。
只有一种…近乎无聊的漠然。
他费力地撑起半边身体,动作迟缓得如同生锈的机械。这个简单的起身,似乎耗尽了他残余的力气。他半倚着冰冷的龙形石壁,抬手揉了揉被阳光刺得有些发痛的额角,然后,慢吞吞地抓起了身边那只空荡荡的酒坛。
那是一只极其普通的粗陶酒坛,坛身上沾着泥土和干涸的酒渍,坛口边缘还有几道细微的裂纹。与下方玉辇华盖、金盘玉匣的璀璨宝光相比,它寒酸得像个乞丐的讨饭碗。
萧遥把空酒坛举到眼前,眯起一只眼,对着坛口往里瞧了瞧,又晃了晃。坛底只剩下最后几滴粘稠如琥珀般的酒液,散发着令人神魂迷醉的奇异醇香,顽强地挂在粗糙的陶壁上。
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那已入喉的琼浆玉液,脸上露出一丝意犹未尽的惋惜。随即,他像是终于想起了下方还杵着一群人,终于想起了那卷金光闪闪、承载着万里江山的圣旨。
他微微侧过脸,视线重新落回曹无庸身上。这一次,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极其浅淡的、近乎怜悯的嘲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沙哑而含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如同梦呓般飘了下来:
“江…山?”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空洞,像石子投入深井。
“啧…”他费力地抬起那只抓着空酒坛的手,伸出小指,用指甲在坛壁上残留的一小片深色酒渍上,极其吝啬地、小心翼翼地刮了一下,然后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眯眼审视着指甲盖上那微不足道的一丁点湿润。
“……不够换我这半坛‘醉千秋’的酒钱。”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沾着一点残酒的空酒坛,被他以一种极其随意、近乎丢弃垃圾般的姿态,随手朝下方一抛。
没有灌注任何灵力,没有蕴含丝毫威势。就是那么普普通通地一丢。
粗陶的酒坛在空中划出一道歪歪扭扭、毫不起眼的弧线,翻滚着,朝着曹无庸所站立的位置落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下方,所有随行人员,无论是气息沉凝的元婴禁卫,还是手捧重宝的青衣太监,亦或是那两名先前怒意勃发的年轻内侍,此刻全都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盯着那只翻滚下落的粗陶酒坛。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两句如同九天罡风般刮过他们神魂的话语在疯狂回荡:
江山为聘?
不够换半坛酒钱?!
荒谬!狂妄!大逆不道!亵渎天威!无数足以凌迟处死的罪名在他们混乱的识海中翻腾爆炸,然而,极致的惊骇却让他们如同泥塑木雕,连思维都陷入了停滞。眼前这一幕,彻底颠覆了他们一生对皇权、对力量、对世间一切价值秩序的认知!
就连那位修为深不可测、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曹无庸,此刻那张万年不变的玉质面孔上,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当萧遥吐出那句“不够换半坛酒钱”时,曹无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万载玄冰轰然炸裂!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混合着被触犯天威的滔天震怒,如同失控的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他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平静面具。眼角周围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然而,这失态仅仅持续了不到十分之一个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