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道心微澜·破而后立(1 / 2)

窗外市声喧沸,酒馆内浊气翻腾,油腻的烟火气缠绕着猜拳行令的嘶吼,直往人鼻腔里钻。凌清雪端坐在条凳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强行插入污泥浊水的寒剑,与周遭粗粝的喧嚣格格不入。指尖无意识捏着粗瓷酒杯的杯沿,冰凉的触感几乎要沁入骨髓。对面萧遥正埋首于一条红烧江鲤,竹筷翻飞,剥开雪白的鱼肉,吃得额头沁出细汗,一派浑然忘我。他喉间发出满足的咕哝,这声响,却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凌清雪紧绷的神经。

“仙?凡?不过都是天地间的过客……”

萧遥那惫懒的腔调,混着鱼肉的香气,毫无征兆地撞进她的脑海。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狠狠砸在她濒临溃散的意志上。通缉令上那刺目的朱砂印记,师尊最后那道冰冷如剑的谕令——“瑶光圣地,再无凌清雪此人”——交替闪现,寒光凛冽,几乎要撕裂她的神魂。无处可去,无枝可依,茫茫天地如巨大的囚笼,她便是那笼中困兽,道心蒙尘,摇摇欲坠,裂痕深处弥漫着死寂的灰烬。一股冰冷的腥气蓦地涌上喉头,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才堪堪压下那口翻涌的逆血。

“道在脚下,不在别人嘴里。心若自在,何处不是归途?”

又是他!那该死的声音,带着洞穿世情的散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凝固的意识深处,骤然激起一圈圈动荡的涟漪。她猛地抬眼,视线穿透酒馆污浊的空气,投向窗外那片活色生香的红尘。

街角,一个枯瘦的老者蜷缩在墙根下,面前摊开一张破烂的草席,上面摆着几把蔫黄的野菜,灰败的脸上刻满岁月的沟壑。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浑浊的老眼在稀疏的行人间徒劳地逡巡,每一次无人驻足的失望,都让那佝偻的脊背更弯一分。街对面,两个低阶修士正为一个巴掌大小、灵气黯淡的旧丹炉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姓孙的,这炉子明明说好三两下品灵石!你临时加价,还要脸不要?”

“放屁!老子说的是三两半!少一个子儿都休想拿走!你当老子这‘聚火符’是白刻的?”

“区区一张破烂符箓也敢要半两灵石?呸!奸商!”

“你买不起就滚!穷鬼也配学人炼丹?”

粗鄙的谩骂声浪般传来。那老者对修士的争执恍若未闻,只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身子,避开从旁边饭铺泼出的一小滩油腻污水。凌清雪的目光死死锁在那老者身上,锁在那两个为蝇头小利撕破脸皮的修士身上。这就是萧遥口中的“天地过客”?这就是他所言的“道在脚下”?

长久以来,瑶光圣地便是她心中至高无上的“道”之所在。琼楼玉宇,霞光万道,清规戒律如天条,维系着不容置疑的秩序与神圣。圣女凌清雪,便是这秩序顶端最耀眼的明珠,是“道”之化身。她吐纳的是最精纯的天地灵气,行走的是纤尘不染的玉石阶,所思所想皆被圣地的光辉笼罩,无暇亦无垢。凡尘俗世?在她眼中不过是污浊泥潭,修士沉溺其中便是自甘堕落,而凡人……更是渺小如蝼蚁,生灭皆无声息,何足道哉?

她曾对此深信不疑,奉若圭臬。可此刻,那枯槁老者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那低阶修士为半两灵石爆发的丑态,却像两柄沉重的钝锤,一下又一下,狠狠凿击着她那座由圣地信仰构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琉璃高塔。

“瑶光?呵,屁大点地方。”

萧遥最后那句带着浓浓嘲讽的嗤笑,如同最终审判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在她已然震荡不堪的心湖正中央炸开!

轰——!

灵魂深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来自亘古冰川的巨响!那不是真实的声音,而是某种维系她整个精神世界的核心支柱瞬间崩塌的幻听。凌清雪浑身剧震,端坐的身形不受控制地一晃,若非及时用手撑住油腻的桌面,几乎要从条凳上滑落。杯中浑浊的酒液剧烈晃动,泼洒出来,在粗布袖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劣质酒气的湿痕。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毁灭与剧痛的麻痹感,瞬间从心口炸开,沿着四肢百骸疯狂流窜,所过之处,经脉中精纯运转的瑶光心法灵力,竟像被投入滚油的水滴,发出“嗤嗤”的哀鸣,剧烈地翻腾、冲突、逆行!

她下意识地运转师门秘传的清心诀,试图稳住这股失控的狂澜。然而,往日只需一个念头便能抚平杂念、澄澈道心的无上法诀,此刻却如同泥牛入海,非但未能平息混乱,反而像在燃烧的油锅里又泼进一瓢冷水,激起了更凶猛的爆裂反噬!丹田气海剧痛如绞,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冰针在里面疯狂攒刺、切割!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衣领,黏腻地贴在冰冷的肌肤上。她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风中残蝶的翅膀,剧烈地颤抖着,试图隔绝外界的光线和声音,却隔绝不了内心那片山崩海啸。

崩塌!彻底的崩塌!

眼前并非黑暗,而是无数碎裂的光影在疯狂旋转、飞溅。那是瑶光圣地庄严巍峨的宫阙在龟裂、倾颓,是师尊威严淡漠的面容在扭曲、模糊,是刻印着清规戒律的玉璧在寸寸化为齑粉!碎片折射着冰冷的光,刺痛她的神魂。一种被连根拔起、投入无尽虚空的巨大失重感攫住了她。她是谁?瑶光圣女?可圣地已将她视为叛徒,天下已无她立足之地!散修?凡人?那枯槁老者绝望的眼神,那修士狰狞的面孔……不!那也不是她的归处!

信仰崩塌后的虚无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比之前单纯的绝望更甚,这是一种彻底迷失于天地之间的、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寂与恐惧。她感觉自己正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着,向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坠落,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尽头……

然而,就在这彻底的虚无与黑暗即将吞噬她最后一点意识的瞬间——

一点微光,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缕星芒,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却又无比顽强地,在她那破碎不堪、布满裂痕的道心最深处,悄然亮起。

那并非来自九霄云外的神圣光辉,亦非圣地传承的煌煌道韵。

它……竟是从窗外投射进来的一缕最普通不过的、被烟尘染得有些昏黄的夕阳光线。它斜斜地穿过酒馆污浊的空气,恰好落在凌清雪微微颤抖、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那点微温,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粗粝的暖意,透过冰冷的肌肤,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去。

就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即将彻底沉沦的意识深处,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紧接着,另一幅画面强行挤入了她混乱的识海——不是崩塌的圣地,不是通缉令的猩红,而是刚才窗外那为半两灵石争执不休的两个低阶修士。其中一人似乎最终占了上风,夺过那旧丹炉,脸上竟露出一丝混合着得意和心痛的、极其世俗的、甚至有些滑稽的笑容。那笑容扭曲、市侩,却……无比真实。一种纯粹为了生存、为了眼前一点微末利益的、活生生的真实。

这笑容,与那缕阳光的暖意,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心若自在,何处不是归途?”

萧遥那懒洋洋的话语,再次于这片混乱的废墟之上回荡起来。这一次,不再是砸碎一切的惊雷,却像一阵从无尽荒原吹来的、带着野草气息的风,带着一种她从未理解、也从未想象过的……辽阔。

心若自在?何处是归途?

这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探出的藤蔓,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缠绕上她那颗布满裂痕、濒临破碎的道心。它微弱,却异常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