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重,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着客栈窗棂,发出细碎连绵的声响。油灯昏黄的光芒在桌面上摇曳不定,将萧遥和凌清雪两人的影子拖得忽长忽短,在墙壁上无声地晃动。桌上杯盘狼藉,残留着之前酒馆里带回来的气息。
萧遥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粒干瘪的花生米,花生壳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凌清雪坐在他对面,眼眸低垂,视线落在桌面某处无形的尘埃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粗糙的木质纹理。酒馆里萧遥那番惊雷般的话语——“仙?凡?不过都是天地间的过客。道在脚下,不在别人嘴里。心若自在,何处不是归途?”——此刻依旧在她空茫的心湖里反复激荡回响,震碎着瑶光圣地千锤百炼筑就的冰冷堤坝。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难以确认的暖意,或是别的什么,似乎正在那废墟的缝隙里悄然滋生,带着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她偶尔抬起眼睫,目光掠过萧遥那副对一切都浑不在意的侧脸,眼底深处沉淀的疏离,仿佛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涟漪。
就在这时,一种微妙的凝滞感毫无征兆地降临。窗外的雨声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陡然按低了音量,油灯的火苗诡异地静止了一瞬,连空气的流动都变得粘稠沉重起来。萧遥拨弄花生的手指蓦地停住,眼神里那层惯常的懒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瞬间锁定了房门的方向。凌清雪的心弦也骤然绷紧,身体虽未动,但体内沉寂的灵力已如蛰伏的冰蛇,无声无息地流转起来,进入临战状态。
笃、笃、笃。
三记敲门声,轻缓、平稳,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制,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萧遥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弧度,带着一丝早已料到的了然和深藏的嘲弄。他慢悠悠地起身,踱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只是隔着门板,声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沙哑:“哪位贵客?深更半夜扰人清梦,总不会是送温暖的吧?”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恭谨、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男声:“深夜叨扰,实非得已。有故人书信一封,奉于萧先生亲启。万望见谅。” 话语虽客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萧遥无声地笑了笑,指尖微动,门栓悄然滑开。门扉被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口站着一个身披深灰色斗篷的男子。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身形挺拔如松,气息沉凝,几乎与门外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雨水顺着他斗篷的褶皱无声滑落,在门外的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湿痕,他却仿佛一块礁石,纹丝不动。他并未踏入房间,只是隔着门缝,极其恭敬地双手捧上一个物件。
那并非圣旨明黄刺目的张扬,而是一只通体玄黑的扁长木函。木料深沉内敛,非金非玉,触手冰凉,带着一种久远沉淀的质感。函面上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唯有用极细的金线,勾勒出一只引颈欲飞的凤凰轮廓。金线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泽,那凤凰姿态孤高,眼神锐利,仿佛随时要破开木函,直冲九霄。一股若有若无、极其清冷的异香,从木函上幽幽散逸出来,沁人心脾,却又带着疏离的威严。
萧遥的目光在那金凤上停留了一瞬,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他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夹住木函一端,将其从使者手中抽离。入手沉重,远超木料本身应有的分量。
“东西送到,辛苦。” 萧遥的声音懒洋洋的,听不出情绪,“替我谢谢那位‘故人’惦记。”
灰衣使者深深一躬,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兜帽的阴影完全遮蔽了他的表情。他没有多余的话语,身形在门口倏然一晃,如同墨汁滴入更深的夜色,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客栈走廊的阴影深处,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门外青石板上那几滴迅速被雨水冲淡的湿痕,证明着方才并非幻觉。
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寒意。
萧遥掂量着手中冰冷的玄木函,走回桌边,随意地将它往桌上一丢。木函落在杯盘之间,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凌清雪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只木函,从那金线勾勒的孤傲凤凰,到萧遥漫不经心的动作,她清冷的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疑惑和深重的戒备。“凤霓裳?”她低声问道,这个名字像是一块寒冰投入心湖,“她为何……” 为何在通缉令遍布天下、师门绝情、举世皆敌的此刻,这位高踞九重宫阙的女帝,会将目光投向萧遥?这突如其来的联系,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让她嗅到了更浓烈、更复杂的危险气息。如同平静冰面下汹涌的暗流,远比表面的惊涛骇浪更令人心悸。
“除了她,谁还能把这‘问候’送得这么神出鬼没,又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皇家味儿?” 萧遥嗤笑一声,指尖弹出一道微不可察的灵光,精准地落在木函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的微型符文上。符文被触发,木函表面无声地滑开,露出里面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笺。
信笺的材质非丝非帛,触手温润,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月白色泽,仿佛汲取了最澄澈的月华凝练而成。展开信笺的瞬间,一股比木函上更清晰、也更清冽的冷香弥漫开来,带着雪后初霁的松林气息。信笺上不见墨痕,唯有几行娟秀而锋芒内敛的字体,如同用流动的熔金书写而成,在灯下闪烁着内蕴的光辉,透出一股端丽雍容又隐含峥嵘的独特气韵。
萧遥的目光落在那些金芒流淌的字迹上,眼神渐渐变得专注而深邃,嘴角那抹惯常的玩世不恭悄然敛去。凌清雪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周身那种散漫的气息在沉淀,一种无形的、属于顶级猎食者的锐利气场无声地弥漫开来。
> 萧卿如晤:
> 山河路远,卿之踪迹竟如神龙隐现,本宫亦需费些心神,方觅得片鳞只爪。边城孤烟,权臣授首,卿之所为,雷霆手段,干净利落,实令本宫击节。此等手段魄力,放眼宇内,亦属凤毛麟角。庙堂之上衮衮诸公,尸位素餐者众,如卿这般能破局、敢担当者,百载难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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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瑶光圣地,自诩仙门魁首,然其行事,偏狭刻板,不识真龙。通缉令出,实乃明珠暗投,良驹困于盐车。卿之困境,本宫了然。天下虽大,何处不可为家?然若欲得喘息之机,寻一线破局之光,或可思量与本宫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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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宫所求不多。庙堂之深,积弊如山海;江湖之远,暗流汹涌难测。总有些盘根错节的‘麻烦’,需借卿之利刃,斩断其根。卿之所需,无论是一方净土暂避风雨,亦或是修行所需之天材地宝、灵丹妙法,只要在这凤鸣疆域之内,本宫皆可予取予求,为卿铺路。
>
> 另,卿所忧之‘天罚’枷锁,煌煌如悬顶之剑,本宫亦有所感。深宫秘库,尘封前朝轶卷浩如烟海。本宫偶得几卷残篇断简,其上所录上古秘辛,晦涩难明,然字里行间,隐有‘天谴’之迹,‘规避’之痕,或与卿之所求,有千丝万缕之牵连。此中真意,有待贤者共参。若卿有意,迷雾幽谷深处,玄元秘境将启,或为机缘所在。届时,本宫之人,自会持信物相候,引卿共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