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只空酒坛被随意抛下,翻滚着朝他飞来时,曹无庸眼中所有的惊愕与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本能的警惕与凝重所取代!他绝不信这仅仅是醉汉的胡闹!此人能以如此姿态面对圣旨,其修为见识绝对超乎想象!这随手一抛,焉知不是蕴含了某种返璞归真、大巧若拙的绝世神通?是试探?是警告?亦或是…不屑一顾的回应?
电光石火间,曹无庸体内沉寂如古海的真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轰然运转!磅礴浩瀚的灵力瞬间遍布周身,形成一层肉眼难辨、却足以抵挡元婴巅峰修士全力一击的护体罡气。他托着圣旨的双手依旧平稳,但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那卷承载着女帝心意与江山重量的明黄卷轴,在他手中仿佛重逾万钧。
他死死盯着那只酒坛飞行的轨迹,神念如潮水般汹涌而出,将其每一个细微的翻滚角度、每一丝空气扰动的波纹都捕捉分析到极致!试图从中窥探出一丝一毫属于“道”的痕迹,属于力量的韵律。
近了!
粗糙的坛体在阳光下显得那么脆弱、笨拙、毫无威胁。坛身上沾染的泥土痕迹清晰可见。
没有灵力波动。
没有道韵流转。
没有神通暗藏。
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空空如也、被人随手丢弃的破酒坛!
这个结论,比发现坛中蕴含毁天灭地的禁制,更让曹无庸心神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混合着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难道…难道对方真的只是…随手一丢?
就在他心神剧烈波动的这一瞬,酒坛已至面前。
出于一种深入骨髓的、对皇权象征物近乎本能的维护,也出于一种对眼前这荒谬绝伦情景下意识的应对,曹无庸那只空闲的左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抬起,五指微张,一股柔和的吸力自掌心涌出,试图稳稳地、不失体面地将这只象征着他此行所有屈辱的器物凌空摄住。
然而——
当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只粗糙冰冷的陶坛边缘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沛然莫御的沉重感,毫无征兆地、如山崩海啸般透过虚空,狠狠撞入他的识海!
“嗡——!”
曹无庸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神魂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剧烈震荡!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嗡鸣!那感觉,就像是凡人徒手去接一座从天而降的万丈神山!
他托着圣旨的右手猛地一沉!脚下由坚硬山岩构成的地面,竟无声无息地向下凹陷了寸许!蛛网般的细密裂纹,以他的双脚为中心,瞬间蔓延开数丈之远!他体内奔涌不息的真元洪流,竟在这一刻出现了刹那的凝滞与紊乱!
这…这怎么可能?!
曹无庸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绝非酒坛本身的重量!这只是一种…意志!一种将万里江山、无上权柄视若无物、弃如敝履的极致狂傲!一种凌驾于凡俗规则之上的超然心境!它无形无质,却重逾星辰!它透过那只被丢弃的空酒坛,如同实质的洪流,狠狠冲击着他毕生所侍奉、所敬畏的皇权根基!
“呃…”一声极其压抑、几乎细不可闻的闷哼,从曹无庸紧抿的唇缝中溢出。他那张玉白色的脸庞,瞬间涨红,随即又褪成一种骇人的铁青。手臂上的蟒袍衣袖,如同被狂风吹拂般剧烈鼓荡起来。
他终究是修为通玄的司礼监掌印。在双足陷入岩石、身形剧烈摇晃的瞬间,猛地一咬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开,强行压住翻腾的气血和震荡的神魂。体内真元疯狂运转,硬生生稳住了身形,那只抬起的左手,也终于险之又险地、堪堪托住了那只下落的空酒坛。
入手冰凉、粗糙、轻飘飘的。就是一只最寻常不过的陶罐。
然而,曹无庸托着这只空酒坛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坛重,而是因为那烙印在心神之上的、无形的万钧之重!他缓缓垂下眼睑,目光落在坛中。
坛底,只剩下最后两三滴粘稠如蜜、色泽金黄、散发着浓郁到令人灵魂都要沉醉的异香的酒液,正沿着粗糙的陶壁,极其缓慢地、蜿蜒地向下滑落。一滴…啪嗒…轻轻滴落在他托着坛底的掌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之意,伴随着直透神魂的馥郁醇香,瞬间从那接触点弥漫开来,仿佛能洗涤一切尘埃烦恼。同时,一股微弱却精纯得无法想象的灵气,悄然渗入肌肤。
曹无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再次一震!眼底深处,那抹惊骇与凝重,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敬畏的复杂情绪所淹没。这酒…这醉千秋…究竟是何等神物?!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冷电,再次射向巨石之巅。
那里,萧遥早已重新躺倒。背对着下方死寂一片的皇家仪仗,只留下一个沾满落花的、慵懒随意的背影。他甚至极其不雅地挠了挠后背,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随即又发出一声满足的、长长的、带着浓重酒气的鼻鼾。
“呼…噜……”
鼾声一起,这片天地间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与死寂,仿佛被这声鼾强行打破了某种平衡。
曹无庸死死盯着那个背影,托着圣旨和空酒坛的双手,如同石化。脸上再无半分表情,唯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翻江倒海的惊涛。他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之前那声蕴含天威的“钦此”更加恐怖,冰冷得让周围所有随从如坠万年冰窟,牙齿都忍不住开始打颤。
死寂。
只有风卷落花的簌簌声,以及巨石顶端传来的、悠长而规律的鼾声,在这片弥漫着花香、酒气、焦糊味、以及无形硝烟的空间里,诡异而刺耳地交织着。
那只粗陋的空酒坛,依旧被曹无庸稳稳托在掌心。坛底仅存的那一两滴金黄酒液,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迷离而脆弱的光晕,如同凝固的泪滴。酒香混合着泥土和陶土的朴素气息,与玉辇华盖散发的尊贵龙涎香、禁卫身上的铁血煞气格格不入,却又顽固地萦绕在每个人的鼻端,挥之不去。
曹无庸的目光,缓缓从萧遥那毫无防备的背影上移开,落在了自己掌心那只空酒坛上。粗糙的陶壁摩擦着指腹,冰冷而真实。坛底那最后一点金黄,似乎正无声地嘲笑着他手中这卷以龙血晶玉为轴、承载着万里江山重量的圣旨。江山为聘?女帝的倾世之心?无上的权柄?在对方眼中,竟不如这坛中几滴残酒!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屈辱、震怒、惊骇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迷茫的复杂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侍奉皇家数十载,历经三朝,见惯风云变幻、王旗易手,自诩已能看透世间一切荣辱兴衰。但今日,这块龙形石上,这个醉卧的背影,这只随手丢下的空酒坛,却像一柄无形重锤,狠狠砸碎了他所有固有的认知。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所有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入最深的寒潭之底,只余下冰冷坚硬的磐石。
他不再看那巨石之巅,甚至不再看手中的圣旨和酒坛。目光平直地望向前方虚空,仿佛穿透了眼前纷乱的桃林,投向了遥远神都那巍峨的宫阙深处。
“收…仪…仗。”
三个字,从曹无庸紧抿的薄唇中缓缓吐出。声音干涩、沙哑,失去了所有的圆润与威严,像是两块粗糙的砾石在摩擦。每一个音节都仿佛重若千钧,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
身后的随行人员,无论是元婴禁卫还是青衣太监,此刻才仿佛从一场惊心动魄的梦魇中骤然惊醒。他们如梦初醒般仓惶行动起来,动作僵硬而急促,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慌乱。收起金瓜钺斧,放下手中捧着的金盘玉匣,牵动蛟龙辇索…所有动作都小心翼翼,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唯恐惊扰了石上酣眠之人,更怕触怒那位浑身散发着可怕低气压的曹公公。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不甘的质问,甚至没有一句场面上的告辞之言。整个煊赫无比、象征着大炎最高皇权的仪仗队伍,在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迅速地、狼狈地收敛起所有的光芒与威严。
三头踏火蛟龙不安地低吼着,拉着玉辇缓缓升空。来时撕裂云层,气势如虹;离去时,却无声无息,甚至显得有些仓皇,迅速没入尚未散尽的云气之中,只留下几缕焦糊的烟气在桃花香里挣扎片刻,便彻底消散。
转瞬之间,桃花坳边缘,只剩下曹无庸一人。
他依旧保持着托举圣旨与酒坛的姿势,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像,孤零零地伫立在原地。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身后狼藉的焦土和零落的花瓣上,显得格外孤寂、萧索,甚至…有些凄凉。
风,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灰烬和花瓣,打着旋儿,掠过他深紫色的蟒袍袍角。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先是落在左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上。龙血晶玉的卷轴依旧温润,内里的赤霞流淌不息,象征着永不熄灭的皇权之火。但这火焰,此刻在他眼中,似乎黯淡了许多。
然后,他的目光移向右手的空酒坛。粗陶,裂纹,坛底残留的那一点金黄酒渍,在阳光下固执地闪烁着微光。
曹无庸的喉结,极其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右手,将那只粗陋的空酒坛,以一种近乎荒谬的、却又无比郑重的姿态,轻轻放在了那卷华贵无比的圣旨之上。
冰冷的粗陶,贴着温润的玉轴和光滑的锦缎。
权柄与狂诞,富贵与不羁,在这一刻,以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方式,被强行叠放在了一起。
他不再停留。猛地转身,深紫色蟒袍在风中划过一道沉重而决绝的弧线,再不看那龙形巨石一眼。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孤鸿,一步踏出,脚下焦黑的地面再次无声龟裂,人已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虚影,朝着神都的方向,疾射而去,瞬间消失在漫天纷扬的桃花雪幕之后。
风卷着花瓣,追逐着他消失的方向,徒劳地盘旋。
桃花坳,终于彻底恢复了宁静。只有风过林梢的低语,以及巨石顶端那均匀悠长的鼾声。
龙形巨岩之下,那片被蛟龙烈焰灼烧出的焦黑土地上,一只粗陋的空酒坛静静地躺在那里。坛口歪斜,几片被风吹落的桃花瓣,打着旋儿,轻轻巧巧地飘落进去,覆盖在坛底那点残余的金黄之上。
阳光穿过花隙,斑驳地洒在焦土和酒坛上,一半是毁灭的灰烬,一半是脆弱的残香。
更远处,桃花坳的边缘,几株老桃树的虬枝在风中微微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细细听去,竟隐隐夹杂着来自极北之地、穿越万里山河传来的模糊呜咽——那是寒风的厉啸?是金戈铁马的碰撞?亦或是…烽烟即将点燃前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