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深藏功与名(1 / 2)

金銮殿内,那曾因北境沦陷而凝滞如冰的空气彻底消融,劫后余生的振奋和对帝威的深沉敬畏交织弥漫。盘龙金柱在无数烛火映照下,龙睛仿佛被重新点燃,威严凛凛,俯视着大殿上每一张面孔。殿角余烬未尽的檀香气息里,悄然渗入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法被完全掩盖的奇异酒香,清冽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报——!!!”一声穿云裂石的嘶吼撕裂了短暂的寂静。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冲入殿中,铠甲上凝结的暗红血块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掉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砸出沉闷的声响。他高举着一卷同样沾染着斑驳血迹和尘土的信筒,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北境大捷!镇北城守军浴血死战!骠骑将军周锋临危决断,身先士卒,大破蛮族主力于鹰愁涧,阵斩蛮王图尔克!失陷三城,已尽数收复!蛮族残部溃逃三百里,元气尽丧!”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随即单膝重重砸地,将那染血的捷报高高捧过头顶。信筒边缘,一个暗红色的指印清晰可见,是周锋的血,带着铁与火的气息。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猛地掀起,几乎要掀翻金銮殿的琉璃顶。文臣武将们脸上洋溢的是真实的狂喜,是压在心头巨石骤然移开的如释重负。兵部尚书胡须颤抖,老泪纵横;年轻的翰林激动得双拳紧握,指节发白;连那些素来持重的老将,眼中也迸发出久违的锐利光芒。

丹陛之上,万道目光汇聚之处,女帝凤霓裳端坐于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龙椅。十二旒白玉珠垂落,遮不住她倾世容颜的清冷与深邃。她并未如群臣般激动,只是微微抬起了那只戴着赤金护甲的右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平息了震耳欲聋的山呼。她的目光,甚至没有投向那染血的捷报,而是垂落于自己摊开的左手掌心。莹白如玉的掌中,几块看似粗陋的陶土碎片正被她纤细的指尖轻轻拨弄着。

碎片边缘,烙印着蝌蚪般扭曲蜿蜒的奇异仙文。触手粗糙冰冷,然而在肌肤的摩挲下,内里却隐隐透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奇异暖意。那些仙文在她指腹下流转,偶尔,极其微弱地,会有一丝难以捕捉的金芒闪过,仿佛沉眠的远古巨兽在黑暗中悄然睁眼的一瞬。她的心神,似乎完全被这几块来自遥远赤岩峡谷、由影卫以生命为代价带回的“醉千秋”酒坛残骸所攫取。

当传令兵那嘶哑的声音提到“鹰愁涧山坳,有神秘人于绝巅弹指,引动天降毒瘴,蔽日遮天,蛮族大军立时溃乱,方有逆转之机”时,凤霓裳拨弄碎片的指尖,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低垂的眼帘下,浓密的睫羽如蝶翼般微不可察地一颤,一抹复杂难明的幽光疾速掠过,旋即又被深潭般的平静彻底掩盖。

“好!”女帝清越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玉磬敲击,在大殿中回荡,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不容置疑的威仪。她终于放下了那几块令她心思沉凝的碎片,仿佛只是暂时搁置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御笔饱蘸朱砂,在那份染血的捷报上快速批阅,笔走龙蛇,力透纸背。批阅完毕,她并未放下朱笔,而是探手拿起御案上另一份早已备好的奏章。这份奏章纸张光洁,墨迹工整,措辞严谨华丽,显然是经过精心雕琢的官方文本。她玉手轻扬,那奏章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稳稳当当地飘飞而下,精准地落在阶下宰相曹元吉摊开的双手之中。

“此役大捷,”凤霓裳的声音带着金石的质地,清晰地穿透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烙印在每个人的耳中,“全赖骠骑将军周锋洞察秋毫,临危不惧,指挥若定,方能力挽狂澜于既倒,重创蛮夷,扬我国威!其功勋卓着,彪炳千秋,当重赏!”

群臣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宰相曹元吉手中那份崭新的战报。那上面,周锋的名字被浓墨重彩地书写,他的决断、勇猛、牺牲被渲染得淋漓尽致,字字句句都在勾勒一个力挽狂澜、忠勇无双的帝国战神形象。不少人纷纷颔首,发出由衷的赞叹之声。

凤霓裳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如同无形的探针,最终落在了宰相曹元吉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曹元吉笑容满面,皱纹里都堆满了欣慰与赞叹,躬身道:“陛下圣明!周将军实乃国之柱石!”然而,就在他低垂眼帘、掩饰住目光的刹那,女帝清晰地捕捉到了那深藏眼底的一丝疑虑,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细微却真实存在。凤霓裳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如霜刃的弧度,快得无人察觉。

她收回目光,声音平稳地继续道,却在大殿中投下更深的寂静:“至于那鹰愁涧山坳之瘴气…”

整个金銮殿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尤其是那些隐藏在文臣武将之中、隶属影卫系统的大臣,他们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这是此战最核心的谜团,是力挽狂澜的关键,也是朝堂上下无数猜测的源头。

“…自是朕三年前,洞察北境山川地脉之险,预判蛮族狼子野心,密令钦天监高人布下的‘锁龙阵’之威显化!”凤霓裳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疑,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此阵勾连地脉深处阴煞之气,引动天时地利,化为护国瘴屏,本为玉石俱焚之最后屏障。幸赖周锋将军深谙地理,智勇双全,巧妙布局,诱敌深入,终令此阵于危亡之际显化神威,一举荡平寇虏!”

“陛下圣明!深谋远虑,泽被苍生!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更加汹涌澎湃的山呼海啸再次席卷大殿。这个解释,如同天衣无缝的华美锦缎,不仅维护了朝廷的至高威严,为那神迹般的瘴气找到了一个合乎“天理”的出处,更巧妙地将泼天功劳归于忠心的将领和皇帝本人的“神机妙算”,彻底堵住了悠悠众口,也将那个弹指间翻覆战局的“狂徒”存在的痕迹,抹除得干干净净。

宰相曹元吉双手捧着那份字字珠玑的“官方”战报,脸上的笑容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恰到好处地表达着敬服。他再次深深躬身,声音洪亮:“陛下神机天纵,布局深远,实乃江山社稷之福!周将军能得窥天机,善用陛下所赐之威,借天地伟力破敌,确为百年难遇之大将之才!老臣心悦诚服!”然而,在他宽大朝服的袖笼深处,无人看见的角落里,他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那份看似完美的战报在他手中,重若千钧。他低垂的眼底,疑虑的阴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如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加深——陛下,您这盘棋,到底埋藏了多少老臣未曾窥见的杀招?那赤岩峡谷带回来的东西,又是什么?

凤霓裳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金口玉言,此事已然盖棺定论。

夜色如墨,沉沉地泼洒下来,将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寝宫也染上了一层深沉的幽暗。窗棂外,只有几点宫灯在远处廊下摇曳,如同困倦的眼睛。名贵的龙涎香在紫铜仙鹤炉中静静燃烧,袅袅青烟盘旋上升,试图驱散殿内无处不在的静谧,却终究敌不过那缕如附骨之疽般萦绕不散的奇异酒香——清冽中带着一丝亘古的苍茫,仿佛来自时间的尽头。

凤霓裳独自伫立在巨大的琉璃窗前。窗外,是浩瀚无垠的星空,星河璀璨,流淌着冰冷而永恒的光辉。她摊开手掌,那几片粗糙的陶土碎片再次出现,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边缘的蝌蚪仙文显得愈发诡秘。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凹凸不平的纹路,感受着那奇异的温润感自冰冷的陶土深处渗出。每一次摩挲,都像是在尝试解读一部用失落文字书写的天书,又像是在触摸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核心。碎片上沾染的、属于赤岩峡谷的细微尘粒,带着北境特有的粗粝与风沙气息,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惊天逆转的遥远源头。

白日金銮殿上的喧嚣、群臣的敬畏、宰相眼底的阴霾,此刻都如潮水般退去。她的心湖表面沉静无波,深处却暗流汹涌。指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投向那深邃的夜空。

窗外的星河,璀璨依旧。但就在她凝望的刹那,那些恒定的星辰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随意拨弄,开始诡异地扭曲、旋转、拉伸!亿万星光在深紫色的天幕上疯狂舞动,光影明灭不定,最终竟隐隐约约勾勒出一张脸的轮廓——线条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玩世不恭的笑意。轮廓模糊不清,如同水中的倒影,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直抵灵魂的熟悉感。

“萧遥…”一声低语从女帝唇间逸出,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砸在寝宫无边的寂静里。她猛地松开手指,任由那几块冰凉的碎片落入掌心,棱角坚硬的边缘深深硌在柔嫩的肌肤上,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这刺痛让她眼中瞬间的迷离烟消云散。她霍然收回目光,再次望向窗外。那扭曲的星辰图景已然消失,星河恢复了亘古的平静与璀璨,仿佛刚才的幻象只是她心神过度消耗下的一时恍惚。

深藏功与名?好一个深藏功与名!

凤霓裳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收拢了五指。尖锐的碎片棱角更深地刺入掌心肌肤,细密的疼痛连绵传来,伴随着那奇异的温润感,交织成一种奇异的清醒剂。

不。她无声地在心底宣告。这绝非简单的隐逸。这是朕的棋盘!纵横十九道,经纬万里江山,每一粒落子,皆应出自朕手,或至少,在朕的掌控之中。这局天地为枰、众生为子的棋,岂容出现一颗来历不明、轨迹难测的棋子?无论你是谪仙临凡,还是妖魅乱世,既然已踏入这方棋局…她的眼神锐利如淬火的寒刃,穿透琉璃窗,刺向那无垠的星空深处,仿佛要钉住那个幻影般的笑容。

掌心的刺痛持续着,混合着那神秘酒坛碎片带来的温润异感,非但没有平息她内心的波澜,反而像投入滚油的火星,激起了更深、更烈的好奇与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忌惮。

寝宫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映出一个恭敬侍立的宫女剪影。她没有进来,只是静候着帝王的吩咐。

凤霓裳没有回头。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星空深处,方才幻影出现过的地方。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掌,借着窗外星月微光,垂眸看去。莹白的掌心,几道被碎片棱角硌出的鲜明红痕清晰可见,其中最深的一道边缘,甚至隐隐渗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血色。

她抬起那只手,指腹轻轻拂过那浅浅的伤痕。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微热的痛处,带来一阵奇异的颤栗。那“醉千秋”碎片残留的奇异温润感,仿佛正顺着这微小的伤口,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血脉,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悸动。

“来人。”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寝殿响起,打破了长久的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守候在门外的宫女立刻碎步趋入,深深垂首:“陛下有何吩咐?”

“掌灯。备舆。”凤霓裳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听不出丝毫情绪,“朕要去观星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