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低沉、压抑的笑声,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突兀地从她喉间溢出,打破了摘星楼顶令人窒息的沉寂。那笑声起初如同梦呓,压抑在胸腔深处,带着某种被冒犯的冰冷怒意,但很快,这怒意如同投入沸油的冰水,骤然沸腾、爆发!笑声变得畅快,甚至染上了一丝疯狂的味道,在呼啸的夜风中肆意回荡,撞击着冰冷的玉石栏杆,仿佛整个摘星楼都在她的笑声中微微震颤。
影卫惊愕地抬起头,面具后的瞳孔因这从未见过的反常笑意而剧烈收缩,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超乎常理的一幕。帝血滴落,本该是震怒滔天,怎会是这般近乎失控的狂笑?
凤霓裳终于止住了那令人心悸的笑声。她抬起头,那双深邃的凤眸之中,之前所有的冰冷、审视、帝王威仪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的璀璨光芒!那光芒中充满了炽热的探究、孩童发现新奇玩具般的纯粹兴奋,还有一种在漫长孤寂岁月中终于遭遇旗鼓相当的对手时,所燃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灼热战意!她修长的手指再次摩挲过腕间那串已经彻底沉寂、恢复了古朴无华模样的“醉痕链”,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和内敛的灵韵。她的声音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无形的敕令,直接烙印在影卫的灵魂深处:
“传令下去。即刻起,朕的暗凰卫…所有针对萧遥的追捕与监视,永久撤回。”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影卫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但他深知女帝意志的不可违逆,立刻垂首应命:“遵旨!”身影无声无息地沉入脚下的阴影,如同从未出现过。
摘星楼顶,再次只剩下凤霓裳一人,以及那呼啸不休、仿佛要撕裂一切的夜风。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北方那片吞噬了驴车黑点的、深邃无边的黑暗。夜风吹乱了她的发丝,拂过她绝美的面庞。她唇角缓缓勾起,那弧度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魅惑与挑衅,一字一句,如同对着那茫茫黑夜、对着那个已然远去的狂徒,也对着这亘古不变的苍穹,发出了无声的宣战:
“本帝倒要看看…这个连朕的万里江山都买不起他半坛酒钱的狂徒,究竟能把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天…捅出多大的窟窿来!”
夜风更烈,带着戈壁的粗粝与深空的寒意,凶猛地扑打在她身上,试图吹散她低沉的宣言,却丝毫无法撼动她眼中那两簇熊熊燃烧、名为“好奇”的火焰。那火焰,炽烈、危险,足以焚毁一切既定的规则与认知。掌心的伤痕传来阵阵清晰的隐痛,这痛楚非但没有让她恼怒,反而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她心底尘封已久的某个闸门,让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灵魂都在颤栗的兴奋——这盘掌控了太久、已然味同嚼蜡的天下棋局,终于,落下了第一颗让她无法预知、无法掌控的异色棋子!
脚下的万家灯火依旧璀璨,帝国的版图依旧在夜色中沉睡,然而凤霓裳知道,有什么东西,就在刚才那一滴血、一个挥手、一阵狂笑之间,彻底改变了。她凝望着北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已经穿透了万水千山,看到了那头老驴不紧不慢的步伐,看到了板车上那个慵懒的身影,看到了他手中晃荡的酒葫芦,甚至看到了他嘴角那抹若有若无、足以令帝王都感到刺痛的笑意。
夜风卷起她玄色的帝袍,猎猎作响,如同展开的鸦翼。她像一尊伫立在星空尽头的雕塑,孤绝,强大,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探究欲。那个叫萧遥的男人,如同一滴滚烫的熔岩,滴入了她冰冷掌控的深潭,瞬间蒸腾起遮天蔽日的迷雾。他究竟是谁?来自何方?那挥手间割裂千里空间的诡谲力量,源自何处?他为何能引动“醉痕链”的共鸣?那半坛酒……又藏着怎样的秘密?
无数的疑问在她心中盘旋、碰撞,如同星辰的诞生与湮灭。帝王的尊严曾被那轻蔑的一挥手所伤,但此刻,那伤痕却成了最诱人的谜题入口。她感到一种久违的颤栗,一种在绝对掌控的乏味中突然触摸到未知深渊边缘的战栗。这感觉,竟比掌控亿兆生民的命运更让她着迷。
“窟窿么……”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唇角的妖异弧度更深。若这天真被他捅破,那漏进来的,又会是什么光景?她忽然有些期待那必将到来的混乱与颠覆了。
摘星楼顶,女帝的身影融入无边夜色与浩瀚星海之间,唯有那双燃烧着火焰的凤眸,穿透时空的阻隔,牢牢锁定了北方荒原上那个渺小的黑点。一场以天地为棋盘、众生为子、帝王与狂徒的对弈,已然在无声中,落下了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