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石小城在连绵数日的阴雨后,终于吝啬地撕开了一道灰白的天光。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微弱的光亮,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浸泡后万物蒸腾出的复杂气息——泥土的腥、草木的腐、以及街角垃圾堆顽强散发的酸馊。废弃土地庙里那深入骨髓的阴冷和霉味,几乎要将人的骨头都沤软了。当萧遥踢开脚边一团湿透腐朽的稻草,揉着后颈活动了一下依旧带着隐痛的筋骨,宣布“出去透透气,顺便祭祭五脏庙”时,凌清雪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她需要一个出口,哪怕只是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破败和沉重如铁的谜团。
小城不大,主街只有一条,用粗粝的青石铺就,被雨水冲刷得湿滑反光。此刻正是早市将散未散、午市未起的尴尬时辰。街两旁支棱着各式各样的摊子:卖沾着露水青菜的农妇,守着热气腾腾蒸笼的包子铺,吆喝着粗劣铁器的铁匠摊,还有几个挂着褪色幡子的算命瞎子缩在墙角,对着偶尔走过的行人低声絮叨着“印堂发黑”或是“流年不利”。行人不多,大多是些穿着粗布短褐的凡人,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为生计奔波的麻木。偶尔有穿着稍显整洁、带着几分江湖气的汉子走过,目光扫过萧遥和凌清雪时,也只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很快便移开。瑶光仙宗的通缉令画像虽已流传,但在这种凡人聚居、消息相对闭塞的偏僻小城,其影响似乎还未能如瘟疫般彻底蔓延开来,至少没有引发当街围观的骚动。
凌清雪紧绷的神经,在这带着烟火气的嘈杂中,稍稍松弛了一些。她刻意落后萧遥半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她换上了一身在小城估衣铺里匆匆购得的粗布衣裙,颜色灰扑扑的毫不起眼,长发也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挽起,遮住了大半容颜。饶是如此,那份清冷出尘的气质,依旧如同蒙尘的明珠,与这市井的喧嚣格格不入,引来一些若有若无的侧目。
萧遥则显得随意得多。他身上那件被天罚余波撕扯得如同破布条的外袍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也是一套寻常的粗布短打,只是尺寸似乎不太合身,袖子略短,露出一截手腕,裤脚也吊着,显得有些滑稽。他脸上残留的雷劈焦痕和泥污倒是洗净了,露出了原本俊朗的轮廓,只是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惫懒和仿佛刻在骨子里的“老子天下第一”的欠揍劲儿,依旧鲜明。他双手插在有些空荡的裤兜里,迈着一种近乎六亲不认的悠闲步伐,目光在街道两旁的摊位上逡巡,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猛兽,带着一种与环境极不协调的从容。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个支在街角的小面摊前。摊子简陋,一张饱经风霜、油垢浸透得发黑的矮桌,几条同样油腻腻的长条板凳。一个头发花白、腰背佝偻的老汉正佝偻着身子,用一柄长柄木勺搅动着大铁锅里翻滚着的、奶白色的骨头汤,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葱姜的气息,随着蒸汽袅袅升腾,霸道地钻入鼻端,瞬间唤醒了沉睡的肠胃。
“老板,两碗面。” 萧遥大喇喇地在一张板凳上坐下,也不管上面的油光是否蹭脏了裤子。他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凌清雪迟疑了一下,还是在萧遥对面的板凳上坐了下来。木凳冰凉,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她看着老汉手脚麻利地抓起一把粗粝的手擀面丢入沸水,又拿起两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开始调配汤底。酱油、猪油、一小撮盐、几粒葱花…动作熟练而快速。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翻滚的面汤上,胃里一阵空虚的绞痛。自从跟随萧遥踏上逃亡之路,风餐露宿,灵力枯竭,辟谷早已成了奢望,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时刻啃噬着意志。这碗凡人手中最普通不过的汤面,此刻竟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粗瓷大碗,汤色微褐,上面飘着几点油星和葱花,面条粗壮,堆叠在碗里,朴实无华,却散发着最原始的、足以抚慰辘辘饥肠的温暖香气。
萧遥拿起桌上竹筒里插着的、顶端被磨得发亮的旧木筷,没有丝毫犹豫,挑起一大筷子面条,呼呼地吹了两口,便吸溜了一大口。滚烫的面条裹挟着咸鲜的汤汁滑入喉咙,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喉结滚动,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仿佛这简单的食物是世间无上的美味。
凌清雪看着他那副毫不做作的饕餮模样,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又被这烟火气轻轻拨动了一下。她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动作优雅许多,挑起几根面条,小心地吹凉,送入口中。面条口感有些粗粝,远不如仙门灵谷精制的膳食细腻,汤底也略显油腻,带着一股市井的粗犷气息。然而,那滚烫的温度和咸鲜的滋味顺着食道滑落,如同注入了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积累的寒意和疲惫。一股难以言喻的慰藉感,短暂地压倒了连日来的恐惧和迷茫。她甚至忘记了对面坐着的那个谜一样的男人,只是专注地、小口小口地吃着这碗平凡的汤面,仿佛这是乱世中唯一能抓住的安稳。
萧遥风卷残云般干掉了大半碗面,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滚烫的面汤,舒服地哈出一口白气。放下碗,他用筷子尖随意地拨弄了一下碗里剩下的几根面条,目光扫过对面小口进食、神色似乎也柔和了几分的凌清雪,又瞥了一眼锅里翻滚的浓汤和忙碌的老汉,嘴角勾起一丝随意的弧度。
“啧,” 他咂了咂嘴,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吃饱喝足后的慵懒点评,“味道…还行。这汤头,火候够足,骨头里的油水都熬出来了,虽然材料糙了点,但胜在够实在,比那些花里胡哨的强。”
这不过是一句寻常的、甚至带着点施舍意味的食客评价,声音不大,在面摊锅灶的咕嘟声和街市隐约的嘈杂中,本应掀不起任何波澜。
然而——
就在“还行”两个字刚从他舌尖滚落的刹那!
凌清雪正挑起面条的手猛地顿住!
一种极其诡异、难以言喻的冰冷感,如同最细密的冰针,毫无征兆地刺穿了面摊周围喧嚣温暖的烟火气!那不是杀气,也不是灵力波动,而是一种更深层、更本质的…恶意!仿佛冥冥之中某个至高无上的意志,对这句“还行”的评语,感到了被冒犯的愠怒!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瞬。
天空依旧灰白,没有任何雷云凝聚的迹象,没有电光闪烁。一道极其细微、颜色近乎于透明、只在出现瞬间才折射出一点极淡、极不祥灰芒的“丝线”,如同死神无形的吐息,无声无息地、精准无比地从那灰白天幕的某一点垂落下来!它的速度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无声无息,没有激起一丝空气的涟漪,没有引起任何灵气的扰动,甚至连摊主老汉搅动汤锅的节奏都没有被打断。
目标,直指面摊上那个刚刚放下碗、表情还带着一丝餍足的男人!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折断的脆响,在萧遥的指间突兀地响起!
他手中那两根原本结实、顶端被无数食客的手掌磨得温润光滑的旧木筷,毫无征兆地、齐刷刷地从正中间断成了四截!断口处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如同被无形力量瞬间碾碎的木质纤维碴,毫无预兆,毫无受力点!
半截筷子头带着萧遥刚刚夹起的面条,“啪嗒”一声掉回了他面前的粗陶大碗里,溅起几滴滚烫的面汤,正好落在他插在裤兜里、还没来得及完全抽出的手背上。
“嘶…” 突如其来的灼痛让萧遥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
变故来得太快!快得连思维都来不及转换!
凌清雪只觉得心脏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瞳孔瞬间收缩!来了!又是那种感觉!但……这次完全不同!没有雷霆的狂暴,没有能量的宣泄,只有一种阴冷到骨子里的、无声的戏谑!她猛地抬头看向萧遥。
萧遥脸上的餍足瞬间冻结。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剩下的半截断筷,又看看碗里那半截筷头和面条,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一种极其荒谬的错愕取代。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捻了捻断筷的茬口,粗糙的木刺扎着指腹。
这……怎么回事?
这念头刚刚在他脑中闪过——
下一秒!
“滋啦……”
一种极其细微、如同纸张被缓慢撕裂的声音,从他面前的粗陶大碗底部传来!
萧遥的目光立刻下移。
只见那原本厚实、看起来颇为结实的粗陶碗底,一道细如发丝、却清晰无比的裂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声地蔓延开来!如同被无形的刻刀划过!裂纹迅速扩大、交错、瞬间遍布整个碗底!
哗——!
滚烫的、泛着油光的乳白色面汤,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阻碍地从碗底巨大的裂隙中汹涌而出!汤汁瞬间淹没了矮小的桌面,带着面条的碎屑和葱花,如同奔腾的小溪,朝着萧遥因为错愕而微微敞开的双腿之间,倾泻而下!
“我操!”
萧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怒的低吼,身体如同装了弹簧般猛地向后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然而,那滚烫的汤汁奔涌的速度更快!饶是他反应惊人,裤腿的前半截依旧被滚烫的面汤浇了个透心凉!粗布裤子瞬间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灼热的温度隔着布料凶狠地传递进来!
“呃!” 灼痛感让萧遥闷哼一声,脸色瞬间黑如锅底!他狼狈地站在油腻腻的地面上,低头看着自己湿漉漉、还在冒着热气的裤腿,又看看桌面上那个碗底破了个大洞、还在滴滴答答漏着残余汤水的粗陶碗,以及流了一地狼藉的面条和汤水。一股浓郁的面汤混合着猪油的气味,霸道地弥漫开来。
面摊的老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搅汤勺的动作僵在半空,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看着那破碗和流了一地的汤水,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凌清雪早已放下了自己的碗筷,惊骇地看着眼前这荒谬绝伦的一幕。筷子莫名断裂……碗底毫无征兆地破裂……滚烫的汤水精准地泼向萧遥……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连贯,如此诡异,如此……充满了恶意的巧合!这绝不是意外!绝对不是!她的目光猛地投向天空,那片灰白的天幕平静依旧,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这就是他说的“小惊喜”?这就是天罚的……新花样?
萧遥的脸彻底黑了。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太阳穴一鼓一鼓。那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却又找不到具体发泄对象的憋闷感!他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狠狠刺向头顶那片灰白的天幕,眼神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几乎要将天空烧穿!
“贼老天……”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钢针,“你他妈……”
他话音未落——
“汪!汪汪!”
一阵急促而兴奋的犬吠声突然从街角传来!
只见一条毛色杂乱、骨瘦如柴的黄毛土狗,不知被什么吸引了,正撒着欢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甩着舌头,四蹄翻飞,从街角拐弯处朝着面摊的方向狂奔而来!它奔跑的路线歪歪扭扭,带着一种野兽特有的、毫无顾忌的狂野,目标似乎正是面摊旁边那个散发着诱人食物气息的泔水桶!
这条狗的出现是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
就在它狂奔着即将掠过萧遥身边,距离他只有不到三尺的时候——
噗叽!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带着黏腻湿滑质感的闷响,猝不及防地响起!
萧遥只觉得脚下猛地一软,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败有机物和某种动物肠道特有气息的、极其浓烈而具有冲击性的恶臭,如同实质的炸弹般轰然爆发!瞬间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