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萧遥的选择(1 / 2)

夜雨未歇,敲打窗棂的声响已从细碎连绵演变为沉闷的鼓点,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泥土的腥气,顽固地渗透进客栈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桌上油灯的火苗被穿隙而入的寒风撕扯得忽明忽灭,光影在萧遥和凌清雪脸上剧烈地晃动,如同两人内心无声翻涌的惊涛。

那只承载女帝密信的玄黑木函,已悄然隐没于萧遥宽大的袖袍深处,仿佛从未出现。唯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缕清冽如冰松的异香,以及凌清雪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顽固地提醒着方才那场来自权力巅峰、裹着蜜糖的致命邀约。她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凤霓裳的话语如同淬毒的藤蔓,在她心头疯长缠绕——“麻烦”、“刀锋”、“天罚线索”、“玄元秘境”……每一个词都带着倒刺,刮擦着她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她看向萧遥,他重新坐回桌边,姿态依旧松弛,仿佛刚刚收起的并非女帝的密函,而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沉淀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属于猎食者的冰冷专注。

萧遥没有再看凌清雪。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另一件物品上——那是早些时候,在凌清雪独自承受通缉令带来的绝望风暴时,由万宝楼一位神秘分楼主亲自送来的东西。

与女帝玄木函的深沉内敛、金凤威压截然不同,这是一枚巴掌大小、通体莹润的玉简。玉质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感,仿佛凝固的烟霞,内部隐隐有细若游丝的淡金色光晕流淌不息,构成繁复玄奥的符文脉络。玉简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在边缘处,用极微小的古篆刻着一个“藏”字,笔锋圆融,不显山露水,却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厚重底蕴。它静静地躺在油渍斑驳的木桌上,像一块误入凡尘的星辰碎片,散发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灵光。

萧遥伸出手指,指尖并未直接触碰玉简,而是在其上方寸许处虚虚拂过。随着他指尖微弱的灵光牵引,玉简内部那些流淌的金色光丝骤然加速,如同被惊醒的星河,瞬间投射出一片清晰的光幕,悬浮在玉简上方。光幕上并非文字,而是一幅异常详尽、仿佛由纯粹光线勾勒出的立体舆图。

舆图的核心区域,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不断翻涌的灰色雾气所笼罩,雾气边缘呈现出扭曲、撕裂的形态,仿佛连空间本身都在那里变得极不稳定。这便是令人闻之色变的绝地——迷雾幽谷。幽谷深处,一个由无数细密光点螺旋汇聚而成的巨大旋涡状标记,正散发着规律性的脉动光芒,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脏。标记旁,两个古老的篆字缓缓旋转:“玄元”。

围绕着这片死亡禁区,舆图以不同色泽的光线勾勒出复杂的地形:毒瘴弥漫、妖兽盘踞的“腐骨沼泽”,其标志是一棵扭曲的枯树和几具森白骸骨光影;罡风如刀、遍布空间裂痕的“碎空峡谷”,光影线条锐利得刺目;还有岩浆暗涌、热浪扭曲视线的“地火熔窟”……每处险地的光影旁,都有细小的注释符文闪烁,标注着已知的致命威胁与极其模糊、仅供参考的“安全”路径——这些路径纤细如发,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被地图上弥漫的凶险气息吞噬。

舆图的边缘,几个同样由灵光凝成的坐标点异常醒目。其中一个标记着“万宝楼·隐星渡”,位于一条蜿蜒穿过腐骨沼泽边缘的浑浊河流旁,光影构成一座半掩于泥沼中的简陋石台。另一个标记着“女帝·栖凰台”,则悬于碎空峡谷外一座孤峰之巅,光影呈现出飞檐斗拱的轮廓。这些坐标点之间,并无安全路径相连,只有代表极度危险的灰暗区域。

光幕的右下角,一行细小的金色符文恒定地闪烁着,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威严感:“玄元启,幽谷开,三辰交汇,过时不候。” 旁边精确标注着日期与天象时刻。

这便是万宝楼的请柬。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诱人的许诺,只有冰冷赤裸的凶险地图和一个冷酷的时限。它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直接剖开了通往所谓“机缘”的血淋淋真相。

萧遥的目光在光幕上缓缓移动,从迷雾幽谷那令人心悸的混沌旋涡,扫过沿途标注的累累白骨和扭曲空间裂痕,最终停留在“玄元”二字和那两个孤悬的坐标点上。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审视一幅再平常不过的山水画。指尖微动,光幕倏然收敛,重新化作玉简内部流淌的光丝,房间内只剩下油灯昏黄不定的光芒。

现在,两样东西,两种选择,沉重地压在了这间被风雨包裹的陋室之中。

女帝的密信,字字珠玑又暗藏机锋,以庇护与资源为饵,以“麻烦”为刃,更抛出了关于“天罚”那虚无缥缈却又无法抗拒的诱人线索,最终指向同一个地方——迷雾幽谷,玄元秘境。万宝楼的玉简,则用最直观的方式,将那地方描绘成吞噬生命的血肉磨盘。

凌清雪的目光在萧遥空荡荡的袖口和桌上莹润的玉简之间来回。她心中的寒意并未因女帝信笺的焚毁而消散,反而因万宝楼舆图呈现的恐怖景象而更加刺骨。“那是绝地!” 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因压抑的惊悸而略显沙哑,清冷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灯焰,也映着舆图上那片翻腾的死亡灰雾,“腐骨沼泽的毒瘴,元婴修士沾之即化;碎空峡谷的空间裂痕,无声无息便能将人撕成碎片!更别说幽谷核心,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玄元秘境?那更像是吞噬一切的坟墓入口!为了一个真假难辨的‘线索’,值得赌上性命吗?” 她经历过瑶光圣地冷酷的舍弃,对一切“大局为重”的许诺都充满本能的怀疑。凤霓裳的“合作”在她看来是裹着糖衣的毒药,而万宝楼的“邀请”,更像是将人推向绞肉机的冰冷推手。

萧遥终于抬眼看向她。油灯的光将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露出的那部分线条冷硬如石刻。他没有反驳凌清雪关于危险的描述,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近乎赞同的弧度。

“你说得对,”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那里是坟场。从腐骨沼泽的烂泥到碎空峡谷的裂痕,每一步都可能踩进鬼门关。” 他拿起桌上那枚温润的玉简,在指间随意地转动把玩,莹润的光泽流淌在他修长的手指上,与这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万宝楼把这‘请柬’做得如此‘贴心’,无非是告诉受邀者:要么有命进去,有本事出来,要么…就永远留在那片灰雾里,成为地图上新的一个不起眼的白骨标记。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他的指尖停在玉简那个小小的“藏”字上,微微用力,玉质传来温润而坚硬的反馈。“至于凤霓裳…” 萧遥嗤笑一声,那笑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冷峭,“她更精明。空口白牙,画一张大饼,许诺一堆空中楼阁的庇护和资源,就想让我去替她趟雷,替她清理那些盘根错节、连她自己都忌惮的‘麻烦’。‘天罚’线索?呵,谁知道那尘封的破卷宗里,到底有没有能救我命的东西?或许只是几行疯子的呓语,或许…是她埋下的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他分析得如此赤裸,如此冷酷,将女帝和万宝楼华丽表象下的算计与凶险,血淋淋地剥开摊在凌清雪面前。凌清雪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心脏。她看着萧遥,这个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心如明镜的男人,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明知所谓的盟友可能随时在背后捅刀,为何还能如此平静?

“那你为什么…” 她的疑问脱口而出,带着不解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焦灼。

“为什么还要考虑?” 萧遥打断她,旋转玉简的手指蓦然停住。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的冰锥,穿透摇曳的灯火,直刺凌清雪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迷茫和恐惧。“因为我没有选择,凌清雪。”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打在凌清雪的心上,也敲打在房间沉闷的空气里。

“瑶光圣地的通缉令不是儿戏。” 萧遥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如同深潭下涌动的暗流,“你以为躲在这边陲小城,隐姓埋名就能高枕无忧?天真!瑶光的情报网遍布天下,他们的‘天衍镜’锁定了你的气息,掘地三尺是迟早的事。到那时,来的就不会是几个内门弟子了,至少是长老级的人物,带着镇派法宝。这间客栈,这片街区,甚至这座城,都可能被夷为平地,只为确保‘清理门户’,不留后患。天下之大?呵,在圣地这种庞然大物面前,无处可逃。”

他每说一句,凌清雪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师门“天衍镜”的可怕威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并非虚言恫吓,而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萧遥的话无情地粉碎了她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被瑶光抛弃后,她连苟延残喘的资格都已被剥夺。

“至于我,” 萧遥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节奏稳定得令人心慌,“‘天罚’的枷锁,不是靠躲藏就能挣脱的。它像附骨之疽,日夜侵蚀,每一次动用超越界限的力量,都在加速它的收紧。我能感觉到那‘界限’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雨幕,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柄悬于命运之上、寒光凛冽的巨剑。“坐以待毙?等着枷锁彻底勒断脖子,或者等着瑶光的高手找上门来,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我们?”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凌清雪脸上,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狂狷的弧度,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冷静火焰。

“玄元秘境是坟场,没错。但坟场里,也可能埋着唯一能撬开这枷锁的钥匙!凤霓裳的线索可能是毒饵,万宝楼的地图指向的可能是死路,但至少,它们都指向同一个地方——那个被标注着‘上古秘辛’和‘规避之痕’可能存在的漩涡中心!这是目前唯一一条主动出现在我面前、可能通向答案的路!哪怕它九死一生,哪怕它遍布荆棘,哪怕它尽头等待的可能是更深的绝望…我也得去!”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那是对命运的悍然挑战,对绝境的主动冲锋。不是盲目的乐观,而是看清了所有黑暗后,依旧选择向那渺茫的光亮处挥出的拳头。

房间内陷入了死寂。窗外的暴雨声、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萧遥的话语如同飓风,将凌清雪心中因恐惧和迷茫筑起的堤坝冲击得摇摇欲坠。无处可逃的绝境,步步紧逼的“天罚”,唯一的生路存在于最凶险的绝地之中……这残酷的逻辑链条,冰冷而强大,让她先前所有的质疑和恐惧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看着萧遥。他依旧坐在那里,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百死无悔的桀骜与孤勇,却如同黑暗中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烫了她的眼,也灼烫了她冰封的心湖。

道心深处,那丝因酒馆论道而滋生的松动感,在萧遥这近乎悲壮的宣言冲击下,骤然加剧。瑶光的规矩、圣女的枷锁、被通缉的屈辱、对前路的恐惧…这些构筑她过往世界的冰冷基石,正在这火焰的炙烤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是被命运抛弃的孤舟。可眼前这个男人,背负着比她更沉重、更致命的枷锁,却从未低头,反而在绝境中爆发出如此耀眼、如此蛮横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