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星古殿的大门,如同一张巨兽的咽喉,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吞噬。门内涌出的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一种粘稠、沉重的幽暗,带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古老尘埃与金属锈蚀混合的气息,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渗入骨髓。
“嗤啦!”
柳三娘点燃了一根特制的火折子。橘黄色的火焰跳跃起来,却显得异常微弱,光线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制着,仅仅能照亮身前三步之地。光晕之外,是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浓墨黑暗。
借着这微弱的光,勉强能看清眼前景象。脚下是同样漆黑如墨、触感冰冷坚硬的琉璃地面,一直延伸向黑暗深处。两侧是高耸得望不见顶的墙壁,材质与古殿外墙类似,非金非石,暗沉如陨铁,表面布满了巨大而深刻的爪痕、灼烧印以及能量冲击留下的扭曲凹坑,无声诉说着上古的惨烈厮杀。更诡异的是,墙壁并非平整,而是呈现出一种扭曲、蠕动般的弧度,仿佛并非死物,而是在某种极其缓慢的、令人心悸的节奏下呼吸。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死寂,绝对的死寂,连火折子燃烧的微弱噼啪声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唯有三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空旷得令人心慌的黑暗中,敲打出空洞的回响,又迅速被那浓稠的幽暗吞没,更添几分诡异。
“地图到这里就模糊了,”柳三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她将兽皮地图凑近火光,“只标注了‘星移斗转,心魔自生’,还有一句警告‘勿信眼前路,勿迷心中念’。”她抬起头,火光映照下的脸庞显得凝重异常,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
凌清雪的长剑并未完全归鞘,保持着随时可出鞘的姿态,剑柄被她的手指紧紧扣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清冷的眸子在微弱火光下闪烁着寒星般的光芒,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墙壁和地面,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或能量波动。那股无处不在的沉滞压力,让她体内的灵力流转都仿佛带上了一丝迟滞。
萧遥走在最前,脚步依旧显得随意,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比在外界时多了一分沉凝的专注。他并未执着于视线,而是微微侧耳,似乎在倾听这片死寂黑暗深处的声音,又或是感知着脚下琉璃地面传递来的极其微弱、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的震动。
“小心脚下。”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寂静。
话音刚落,凌清雪和柳三娘同时感觉脚下一震!不是错觉!原本坚实光滑的琉璃地面,在她们前方数丈处,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裂缝边缘犬牙交错,深不见底,喷涌出带着浓重硫磺和腐朽气息的冰冷气流,瞬间将柳三娘手中火折子的光芒吹得摇曳欲灭!
几乎在同一刹那,三人身后传来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巨大摩擦声!回头望去,只见身后原本空无一物的通道中央,一堵同样材质的厚重巨墙正从上方轰然落下!速度极快,带着碾碎一切的沉重威势,将他们唯一的退路彻底封死!
轰隆!
巨墙落地,整个空间都在剧烈震颤,激起漫天尘埃。沉闷的巨响在封闭的空间内反复回荡、叠加,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都仿佛要被挤压出来。最后一点退路断绝。
柳三娘脸色微白,下意识地握紧了短刃。凌清雪剑气微吐,冰寒的气息在身前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扑面而来的尘埃气流隔开,眼神锐利如刀。
“看来,只能往前了。”萧遥的声音依旧平静,他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裂缝,又抬头望向裂缝对面那片未知的黑暗。裂缝宽约三丈,下方是翻涌着不祥黑气的深渊,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吸力。
“这宽度…”柳三娘眉头紧锁,她身法虽灵动,但要带着地图精准越过三丈深渊,在黑暗中落脚未知之地,风险极大。
凌清雪没有言语,只是默默调动灵力,冰蓝色的光芒开始在周身流转,准备强行御空。
“别急。”萧遥忽然蹲下身,手指在靠近裂缝边缘的琉璃地面上轻轻叩击了几下,发出清脆而奇特的回响。他侧耳倾听片刻,又换了个位置,再次叩击。如此反复数次,动作不疾不徐。
“听声辨位?”凌清雪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地方邪门得很,声音都能骗人。”柳三娘警惕道。
“声音不会骗人,骗人的是听的人。”萧遥站起身,拍了拍手,指着裂缝右侧靠近墙壁的一处边缘,“这里,下方三尺,有一块突出的岩石平台,落脚点足够。对面…”他目光投向裂缝对面同样靠近右侧墙壁的黑暗,“落脚点离边缘一尺左右,地面是实心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暂时。”
“暂时?”柳三娘捕捉到了这个微妙的词。
“这地方在动。”萧遥简单道,率先走到他指定的位置,“我先过去,你们跟上,按我说的位置落脚,别犹豫。”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动,没有华丽的腾跃,只是脚下一蹬,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平平射出,精准无比地落在裂缝对面他所说的位置上,落地无声,稳如磐石。
凌清雪紧随其后,身化一道冰蓝流光,同样精准地落在萧遥身侧。柳三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安,将火折子叼在口中,短刃插回腰间,身体如灵猫般伏低蓄力,猛地一窜!她的身法更为轻灵诡异,带着一丝烟火气,险险地落在两人旁边,脚下一滑,被凌清雪伸手扶住才稳住身形。
三人立足未稳,异变再生!
咔…咔咔咔…
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声和岩石挤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裂开和落下,而是整个通道都在扭曲、变形!两侧高耸的墙壁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巨大的金属墙面缓缓地、沉重地开始移动!有的向内挤压,有的向外扩张,有的则如同巨大的闸门般横向平移!
脚下原本坚实的地面也在微微颤抖、起伏!一块块巨大的琉璃地砖如同沉睡的巨兽鳞片,在某种无形的力量驱动下,开始缓慢地、毫无规律地升降、错位、旋转!原本笔直的道路瞬间被扭曲、分割、重组!刚刚落脚的坚实地面,可能下一秒就沉陷下去,或者被旁边升起的高台取代!
更令人心悸的是,随着墙壁和地面的移动,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加剧!一种低沉、混乱、如同无数怨魂在深渊中呓语般的嗡鸣声,开始无孔不入地钻入脑海!这声音并非通过耳朵听见,而是直接作用于心神,带着强烈的蛊惑与扭曲之力!
“啊!”柳三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猛地一晃,手中的火折子差点掉落。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中透出一丝迷惘和痛苦,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她心神剧震的景象,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耳朵。
凌清雪也是身形微顿,清冷的脸上眉头骤然紧锁,一丝极其罕见的痛楚之色在她眼底闪过。她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微凸,似乎在极力抵抗着那直接冲击心神的力量。那混乱的嗡鸣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意识,试图将她拖入某个黑暗的旋涡。
“凝神!这是精神攻击!”萧遥的声音如同冰泉,瞬间刺破那混乱的嗡鸣,传入两人耳中。他的声音里似乎蕴含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让柳三娘和凌清雪心神为之一清,眼中的迷惘痛苦稍退。
“跟紧我的脚步!别去看墙上的东西!”萧遥低喝一声,身形已如鬼魅般向前掠出。他的动作快到了极致,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每一步落下,都精准地踏在那些正在移动、升降、旋转的地砖上最稳定、持续时间最长的那一点!他仿佛能预知这混乱迷宫下一步的变化,在墙壁挤压、地台升降的瞬间缝隙中穿梭,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穿行的海燕,惊险万分却又游刃有余。
凌清雪和柳三娘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与幻听,咬紧牙关,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萧遥那飘忽不定却又清晰指示着生路的背影上。她们拼尽全力,施展身法,紧跟着萧遥踏出的每一个落点。
“左前二,升!”萧遥的声音短促有力。
凌清雪毫不犹豫,足尖一点,落在左前方一块刚刚升起、还在微微晃动的琉璃平台上。
“右跨一步,沉!”
柳三娘几乎是贴着刚刚落下的墙壁边缘,险险地向右跃出一步,落在萧遥指示的位置,脚下传来沉实的触感。
“低头,过!”
一道厚重的金属墙闸轰然从上方横向切过,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萧遥猛地俯身,凌清雪和柳三娘几乎是本能地跟着伏低身体,冰冷的金属闸门带着死亡的厉风,擦着她们的后背呼啸而过!几缕被劲风切断的发丝缓缓飘落。
每一次移动都险象环生,每一次落脚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那无处不在的低沉呓语和混乱嗡鸣,如同附骨之蛆,不断冲击着她们的心神防线,试图将恐惧、混乱和绝望的种子植入她们意识的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在经历了无数次惊心动魄的闪避与腾挪后,前方的空间似乎陡然开阔了一些。移动的墙壁和地砖暂时稳定下来,形成了一条相对宽阔、却通向三个不同方向的岔道。岔道的入口处,不再是光秃秃的金属墙壁,而是刻满了密密麻麻、极其复杂玄奥的纹路。
这些纹路并非静止的浮雕,而是如同活物般在流动!它们由无数细小的点与线构成,彼此勾连缠绕,闪烁着幽暗深邃、如同遥远星辰般的光芒。点点星芒在沟壑中缓缓流淌、明灭,形成了一幅幅动态的、不断变幻的星图!有螺旋的星云旋涡,有交错的星辰轨迹,有炸裂的超新星光芒,甚至还有如同黑洞般吞噬一切光线的深邃涡旋!
这些流动的星图,散发着一种宏大、神秘、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宇宙气息,同时也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直指灵魂深处的催眠力量!仅仅只是望上一眼,意识就仿佛要被那浩瀚的星辰轨迹吸引进去,沉沦其中,忘记自身的存在。
“别直视星图!”萧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这是‘惑星引路纹’,强行牵引神魂,制造深层幻境!”
然而,警告似乎还是晚了一丝。
凌清雪的目光,在扫过左侧岔道入口那片描绘着螺旋星云、中心一点冰蓝寒星璀璨夺目的星图时,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
嗡——!
她的识海深处,仿佛有一颗冰晶轰然炸裂!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思维,眼前所有的景象——流动的星图、冰冷的墙壁、紧张的柳三娘、凝重的萧遥——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破碎、重组!
冰冷的石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风雪!
呼啸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抽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疼痛。脚下是厚厚的、冰冷的积雪,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这里是…瑶光仙宗的后山思过崖?
不!不对!这不是思过崖!
凌清雪瞳孔骤然收缩!她看到了熟悉的宗门服饰,但那些平日里或敬畏、或友善、或疏离的面孔,此刻却扭曲成了狰狞的贪婪和冰冷的杀意!
“凌清雪!交出‘冰魄玄玉’,念在同门一场,留你全尸!”
“叛徒!宗门养你多年,竟敢私藏重宝!”
“杀了她!宝物有德者居之!”
数道散发着强大灵压的身影,从风雪中走出,将她团团围住!为首一人,赫然是她曾经最敬重的传功师叔!他面容扭曲,眼神中再无半分长辈的慈和,只剩下赤裸裸的占有欲!他手中那柄曾经指点过她剑法的拂尘,此刻吞吐着致命的寒芒,锁定了她的咽喉!
风雪更急,寒意更深,直透骨髓,冻结血液!那彻骨的冰冷和背叛的剧痛是如此真实!被围攻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了她的心脏!
“不…不是这样…玄玉是师尊…”凌清雪想要辩解,声音却被寒风撕碎,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委屈冲击着她的心神,让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从未背叛!那冰魄玄玉是师尊临终所托…可师尊已逝,死无对证!她百口莫辩!
“孽障!还敢狡辩!”传功师叔厉喝一声,拂尘化作万千银丝,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周围的同门也纷纷祭出法宝飞剑,各色灵光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将她所有退路封死!
杀意!冰冷刺骨的杀意!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背叛之痛!凌清雪只觉得一股郁结的悲愤之气堵在胸口,让她几乎窒息!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冰冷的长剑,那熟悉的触感似乎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也是她最后的倔强。冰冷的剑柄汲取着她掌心的温度,也仿佛在汲取她最后的力量。挥剑?向昔日的师叔、同门挥剑?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
就在她心神剧烈动荡,悲愤与绝望几乎要将她淹没,握剑的手因巨大的内心冲突而微微颤抖,几乎要放弃抵抗的刹那——
“清雪姐姐…清雪姐姐…别怕…”一个稚嫩、带着无限依恋和信任的童音,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微弱阳光,突兀地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风雪的画面猛地一滞,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