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多了一份不容拒绝的力度。
柳三娘微微一怔,看着眼前这不起眼的小布囊,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不解。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布囊入手,出乎意料地有些沉甸甸的,触感并不柔软,里面似乎装着几块棱角分明的硬物。
“这是?”她下意识地捏了捏,抬头看向萧遥。
“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萧遥避开了她的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几块我自个儿炼废的‘引雷铁’碎渣,看着不起眼,遇到阴邪鬼祟之物,或是被某些歹毒神魂秘术锁定时,胡乱扔出去,或许能扰一扰对方心神,给你争取一线脱身的机会。”他顿了顿,补充道,“别嫌它丑,炼废了,反倒没那么扎眼,不易引人注意。还有几粒‘龟息丸’,真到了绝境,封住气息装死,也许能蒙混过关。另外……”
他的声音放得更低,几近耳语:“……布囊夹层里,我嵌了一缕我的神念印记。若你……若你真到了十死无生、万念俱灰的地步,捏碎其中一块‘引雷铁’碎片。无论相隔多远,只要我还在这片天地间,必生感应。”
柳三娘握着布囊的手猛地一紧,那粗糙的布料硌着掌心。她低头看着这个灰扑扑的小袋子,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硬物的轮廓和棱角。引雷铁废渣?龟息丸?神念印记?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筑起的、冰冷决绝的心防。鼻子一酸,眼前再次被汹涌的泪水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才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热泪硬生生逼了回去。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滚烫的棉絮,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用力地、用力地攥紧了那个小小的布囊,仿佛要将其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所有的感激、所有的托付、所有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沉重情谊,都在这无声的紧握里。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的水光已被一种更加坚毅的光芒取代。她对着萧遥,极其郑重地、深深一揖到底,腰弯得极低,久久没有直起。
“萧兄弟,大恩不言谢!”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陈四的事,是我柳三娘此生最大的心结!若苍天有眼,让我寻到他,无论是人是鬼,是神是魔,这份恩情,我们夫妇……永世不忘!若我……若我此去不回,”她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萧遥,带着一种托付般的决绝,“只求你,若日后有机会,查明那‘柱’的真相!替我……替陈四……问那‘天’,一句为什么!”
萧遥静静地站着,承受着这沉重的一礼,也承受着这近乎遗言般的托付。他没有避开,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的分量,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烙印在两人之间。
柳三娘不再多言。她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那叠得整整齐齐的靛蓝短褂,眼中掠过万般不舍与眷恋,随即猛地一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磐石般的冷硬。她利落地将那个不起眼的灰布囊塞进自己贴身的内袋,又将掌中紧握的玉佩小心地挂回颈间,贴身藏好,冰凉的玉质紧贴着温热的肌肤。
她转过身,不再看萧遥,径直走向屋角。那里放着一个半旧的灰布行囊,是她昨夜就整理好的。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干粮,还有她赖以行走江湖的几样家伙事:一柄藏在鹿皮鞘中的精钢短匕,刃口泛着幽蓝的冷光;几包用油纸仔细封好的各色药粉,气味辛辣刺鼻;一小捆坚韧的牛筋索;几枚边缘磨得锋利的特制铜钱;还有一小瓶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每一样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显露出主人多年刀口舔血养成的谨慎和习惯。
她迅速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将行囊甩上肩头,系带勒紧。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那个在秘境中几近崩溃、痛哭失声的柔弱妇人仿佛只是一个幻觉,此刻站在这里的,依旧是那个独行江湖、风尘仆仆的柳三娘。
她走到门边,手搭在门闩上,停顿了一息。终究没有回头。
“萧兄弟,保重。” 声音低沉,带着风沙磨砺过的粗粝感。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门开,门外清冽的晨风带着草木的湿润气息猛地灌入,吹动了柳三娘鬓角散落的几缕发丝。她毫不犹豫地迈步走了出去,单薄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瞬间融入了门外灰白色的、流动的晨雾之中。
萧遥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立刻跟出去送别。他只是看着那扇被柳三娘带上的房门,听着她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可辨的脚步声,沿着门外的回廊,穿过庭院,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
脚步声消失的刹那,一种奇异的、巨大的空旷感猛地席卷而来。这山庄的静室,比秘境崩塌时那撕裂天地的轰鸣更显死寂;比寂灭神雷劈下前、万物凝固的极致压抑更令人窒息。仿佛柳三娘的离去,不仅带走了她这个人,更抽走了这方天地间最后一点鲜活的气息和暖意。
他缓缓踱步到窗边。推开窗,一股带着浓郁水汽和草木清香的凉风扑面而来,吹得他鬓发飞扬。窗外,山庄依山而建,层叠的亭台楼阁在浓厚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漂浮在云海之上的仙家幻境。蜿蜒的青石小径,被湿漉漉的雾气包裹着,向下延伸,没入一片迷蒙的、涌动的白茫茫之中,再也看不到尽头。
就在那石径即将被雾气彻底吞没的转角处,一个极其模糊的、灰蓝色的背影闪了一下。
是柳三娘。
她正走到那个转折点。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短暂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她侧了侧头,像是要回望这暂时庇护了她、又将成为她孤身远行起点的山庄。但最终,那侧头的动作没有完成。她只是紧了紧肩上的行囊,挺直了那本就笔直的脊背,然后,毫不迟疑地、一步踏入了前方那浓得化不开的、未知的雾霭深处。
那抹灰蓝,如同被巨兽吞噬,彻底消失在了翻涌的白色混沌里。
萧遥的目光却依旧定定地锁在那个转角,那片吞噬了背影的浓雾。风掠过庭院,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轻响。山庄里并非无人,远处隐约传来仆役洒扫庭院的细微声响,更远处,似乎还有凤霓裳派来驻守山庄的侍卫换岗时低沉的号令。
然而,这一切声音,此刻听在萧遥耳中,都显得那么遥远、那么空洞。他独立于微凉的晨风之中,窗外的雾霭无声地流动,带着彻骨的湿寒,一丝丝沁入衣衫,缠绕上四肢百骸。
偌大的山庄,雕梁画栋,庭院深深,此刻竟显得如此空旷,空旷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回响。这空旷,甚至比那寂灭神雷撕裂虚空、万物湮灭的瞬间,更加冰冷,更加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柱……” 一个低沉的字音,几乎是无意识地,从他唇齿间逸散出来,旋即被风吹散,了无痕迹。
那浓雾弥漫的山径尽头,等待柳三娘的,又将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