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规则之眼(1 / 2)

夜,浓得化不开。

山庄深处,这间专为疗伤静养辟出的密室,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唯有烛火在琉璃罩内不安分地跳动,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空气里弥漫着药草的苦涩,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挥之不去的压抑。

萧遥盘坐在暖玉榻上,双目微阖。每一次绵长的呼吸都牵扯着脏腑深处针扎似的锐痛,那是硬撼寂灭神雷余波的代价,狂暴的毁灭之力虽未直接加身,但那擦肩而过的恐怖威压,已如无形的重锤,将他本就未愈的经脉筋骨再次震得濒临破碎。内视之下,丹田气海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的废墟,往日奔腾咆哮的真元此刻萎靡如溪流,艰难地穿行在布满细微裂痕的经络河道中,每一次运转都带来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体表焦黑的痕迹在顶级灵药作用下已然淡化,但皮肤下隐隐透出的暗金色裂痕,却昭示着内里的伤势远未平息。他需要时间,大量的时间,来修复这具几乎被天威碾碎的身体。

密室的门无声滑开。

一股无形的威仪,带着夜露的微凉气息,瞬间冲淡了药味,也驱散了烛火摇曳带来的那一丝阴翳。凤霓裳走了进来。她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帝王常服,仅着一袭玄色深衣,墨玉簪松松挽起青丝,素净得近乎寻常。然而,那身居九重、执掌乾坤的凛然气度,却并未因衣着的简朴而削弱分毫,反而在刻意收敛之下,更显渊深如海。她的步履轻缓无声,目光扫过榻上形容狼狈、气息衰败的萧遥,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似是审视,又似一丝了然。凌清雪侍立在她身侧,气息较之秘境中已凝实沉静了许多,眉宇间那份清冷孤高被一种经历过生死磨砺的坚韧所取代,她看向萧遥的眼神复杂,有关切,亦有对女帝驾临的恭谨。

凤霓裳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走到密室中央一张厚重的黑檀木方几前。宽大的袖袍轻轻拂过桌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一卷东西被放在了桌面上。

那不是常见的玉简或书册。它的材质难以辨认,似某种古老兽皮鞣制,又混合了奇特的金属丝线编织,边缘磨损得极其严重,呈现出一种被岁月和某种狂暴力量反复侵蚀后的焦黑色泽。卷轴本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沉重、沧桑,仿佛来自时光长河的尽头。

“萧先生,”凤霓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密室的静谧,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敲打在人心上,“禁山最深处,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萧遥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这直接到近乎咄咄逼人的询问,是她作为帝王掌握主动的本能,也是这场关乎生死存亡对话的基石。

萧遥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或狡黠光芒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以及一丝尚未完全散尽的余悸。他没有立刻回答,视线落在那卷古老的卷轴上,那焦黑的边缘刺痛了他的神经。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翻涌的血气,沉默了几息。

“一只眼睛。”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密室内的烛火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曳了一下,光影乱舞,将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一股莫名的寒意,仿佛自九幽之下渗出,瞬间攫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凌清雪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指尖微微发凉。

萧遥的眼神放空了,仿佛穿透了密室的墙壁,再次被拖回那绝望而恐怖的深渊尽头。

“它…嵌在虚无里…”他艰难地描述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裂伤口,“没有眼睑,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混乱的光…像亿万破碎的星辰被强行揉捏在一起…又像…沸腾的、吞噬一切的混沌之海…”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抵抗着灵魂深处泛起的强烈不适。

“那不是生灵的眼睛…是…规则本身…是铁律…是天条…是悬在一切存在头顶的…铡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它‘看’过来的瞬间…时间…空间…因果…所有你能理解、无法理解的东西…都凝固了…分解了…像是在审判…在抹除…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萧遥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仿佛那惊鸿一瞥的余威再次降临。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强行从那个恐怖的意象中挣脱。

“它…在排斥我…或者说…排斥所有试图靠近那‘核心’、触碰那‘枷锁’的存在…”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凤霓裳,带着质问,“那到底是什么?它又为何存在?”

凤霓裳静静地听着,脸上的凝重之色随着萧遥的描述而层层加深,如同冰封的湖面。当萧遥提到“规则本身”、“枷锁”时,她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直到萧遥问完,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缕短暂的白雾。

她没有直接回答萧遥的问题,而是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轻轻点在了那古老卷轴最触目惊心的一处——一片占据了卷首大片区域、边缘呈撕裂状的巨大焦黑痕迹上。那痕迹中心,似乎曾有什么图案或文字,但已被彻底焚毁湮灭,只留下一个空洞的、象征毁灭的印记。

“它叫‘监天之眸’。”凤霓裳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历史尘埃中掘出,“或者说,‘天罚之眼’。这个名字,刻在我大炎开国太祖皇帝亲手封印的秘档深处,是绝密中的绝密,每一代,只有帝王一人知晓。”

“监天之眸…”萧遥咀嚼着这个名字,寒意更甚。监天,代天行罚?好大的名头!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掌控意味。

“关于它的起源,秘档语焉不详,只留下只言片语,指向一场几乎撕裂整个大陆根基的古老战争——‘天倾之战’。”凤霓裳的手指沿着卷轴上那些古老扭曲、字形介于篆隶之间、充满洪荒气息的文字移动,“记载说,那是规则层面的碰撞,是‘枷锁’的第一次显化与镇压。无数强大的存在…神灵?巨擘?异族?…在这场战争中陨落,他们的血染红了苍穹,他们的怨念和不甘,化作了支撑这片破碎世界的‘九柱’。”

“九柱!”萧遥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猛地一跳。柳三娘丈夫的玉佩、禁山壁画中那顶天立地的巨柱、还有那守护者崩碎前绝望的嘶吼…碎片瞬间被这个名词串联起来!“那九柱…是支撑世界的基石?也是…枷锁的一部分?”

“是基石,也是牢笼。”凤霓裳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一丝残酷的清醒,“秘档暗示,九柱的存在,一方面维系了大战后濒临崩溃的世界,防止其彻底化为混沌尘埃。另一方面…它们更像是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阵法节点,将某种…‘规则’…或者说‘意志’…的力量,强行锚定、覆盖在我们这方天地之上。这,就是所谓的‘枷锁’!”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卷轴焦痕的下方,那里残留着一幅极其简陋、线条粗犷、饱含古意的示意图。九根扭曲的巨柱,以某种玄奥的方位矗立在大地之上,柱身缠绕着无数象征锁链的纹路。而在这些巨柱的顶端,在苍穹的至高处,画着一只巨大的、没有瞳孔的、漠然俯瞰的眼睛!那眼睛的线条极其简单,寥寥数笔,却透着一股令人灵魂冻结的森然与无情!

“这‘枷锁’,这‘监天之眸’,就是悬在我们所有修行者头顶的利剑!是封死登天之路的铁壁!”凤霓裳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与不甘,“它限制力量,它扭曲规则,它…抹杀一切可能触及它、威胁它、甚至只是窥探到它存在的‘异数’!你看到的,萧遥,是它的具象显化,是它针对你这个‘变数’的…直接反应!”

萧遥死死盯着卷轴上那只简陋却蕴含无限恐怖的眼睛图案,禁山最深处那窒息灵魂的凝视感再次汹涌袭来。原来如此!他试图触碰那核心,试图窥探那枷锁的本质,就如同将手伸进了沉睡巨兽的口中,触发了它本能的抹杀机制!那所谓的“天罚”,并非虚无缥缈的天道惩戒,而是这“监天之眸”所代表的“枷锁”意志的清除程序!

“所以…那寂灭神雷…”凌清雪脸色发白,声音微颤。

“是‘监天之眸’降下的清除手段之一。”凤霓裳替她说完,目光转向萧遥,“针对‘异数’的灭顶之灾。你能活下来,是万古未有的奇迹。”

“清除手段…之一?”萧遥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帝话语中的关键信息,“除了那毁天灭地的神雷,它还有什么?”

凤霓裳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她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卷轴的焦痕边缘摩挲着,仿佛在触摸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带着血腥味的禁忌历史。

“为了弄明白这‘枷锁’的界限,为了找到一丝可能的缝隙…”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我的祖父,也就是上上代大炎皇帝…曾秘密进行过…一些测试。”

密室的烛火再次不安地晃动起来,将女帝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宛如择人而噬的魔影。

“他用的是…死囚。”凤霓裳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听者的骨髓,“挑选那些根基不稳、心志不坚,却又在特定方向(比如空间感知、因果推演、生命掠夺等禁忌领域)有着诡异天赋的囚徒,强行用秘药和阵法催谷他们的力量,拔升他们的境界…试图人为制造出接近‘异数’边缘的存在…”

萧遥的脊背窜起一股寒意。凌清雪更是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帝。用活人做试验品,去试探那恐怖“天罚”的底线?这是何等的冷酷与疯狂!

“结果呢?”萧遥的声音有些发紧。

“结果?”凤霓裳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当那些被催生出来的‘伪异数’力量达到某个界限,或者其力量性质触及某个被‘枷锁’锁死的禁区时…”

她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卷轴上的“监天之眸”图案。

“没有神雷。”

“但那些死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被‘规则’本身…从存在层面…‘修正’掉。”

“修正?”凌清雪不解其意,只觉得这个词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毛骨悚然。

“是的,修正。”凤霓裳的目光扫过凌清雪,最终落在萧遥身上,带着一种洞悉恐怖的深邃,“如同用无形的橡皮擦去纸上的错误墨迹。有的囚徒,上一刻还在嘶吼,下一刻身体便毫无征兆地崩解,血肉骨骼化作最原始的微粒,消散于无形,仿佛从未存在过。有的,则是在瞬息间被扭曲了存在的形态,可能变成一块石头,一滩浊水,或者…一堆疯狂增殖却毫无意义的腐烂血肉…还有的,其存在的‘因果’被强行抹除,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在瞬间遗忘了他,他留下的痕迹全部消失,如同被世界彻底删除…”

密室内死一般的寂静。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消失了,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凌清雪脸色煞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惊骇。这种无声无息、却又恐怖到颠覆认知的抹杀方式,比那惊天动地的寂灭神雷,更让人感到绝望!

萧遥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想起禁山核心区域,那些如同被时间遗忘的、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姿态的枯骨…那空洞的眼窝,那凝固的绝望…原来并非死于守护者之手,而是触碰了不该触碰的禁忌,引来了“规则”的“修正”!他们,是先行者,是无声的警示碑!

“修正…这就是‘枷锁’的另一种力量…”萧遥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里泛起浓重的铁锈味,“无处不在…无形无质…却更加致命…”

“不错。”凤霓裳收回手指,负手而立,玄色深衣在烛光下仿佛能吸收一切光亮,“寂灭神雷,是‘监天之眸’对足以撼动‘枷锁’根基的强大‘异数’的雷霆一击。而‘规则修正’,则是它对那些试图钻营规则缝隙、或自身存在开始‘污染’既定秩序的‘错误’的…格式化清理。后者,更为隐蔽,更为广泛,也…更难防备。这或许也是为何,当你不主动去挑衅那核心、不去大规模破坏它制定的规则时,在神都范围内,它对你的反应会相对‘温和’,只是些不痛不痒的霉运。”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萧遥身上,那审视的意味再次浮现,但这一次,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评估其价值的凝重。

“萧遥,你能在‘监天之眸’的锁定下,硬撼寂灭神雷余波而不死,甚至最终遁走…仅凭这一点,你就拥有了与朕…平等对话的资格。”她的语气带着帝王的坦率与不容置疑,“你对‘九柱’的接触,你对‘枷锁’本质的窥探,你所承受的‘天罚’…这些经历,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秘密宝库,是历代大炎帝王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关键钥匙!”

凤霓裳向前微微倾身,烛光在她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如同燃烧的星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和洞察世事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