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风,裹挟着帝都特有的喧嚣与浮华,吹过凤霓裳安排的这处僻静院落。墙外是市井的鼎沸人声,墙内却只有萧遥指间捻转的一枚铜钱在低吟。那枚寻常的铜钱,此刻却如活物般在他指缝间灵活游走,每一次旋转都牵动着空气中无形的弦,发出只有他能感知的、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嗡鸣。
他在试探。
自从逃出那差点将他劈成飞灰的秘境,硬撼寂灭神雷的余威如同附骨之蛆,时刻啃噬着他的经脉脏腑。外表看似只是狼狈了些,唯有他自己清楚,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里撕裂般的痛楚。更如影随形的,是头顶那片无形的阴云——天罚。
在幽谷,在来神都的路上,那感觉如芒在背,仿佛苍穹之上随时会睁开一只冰冷的巨眼,降下毁灭的雷霆。可一旦踏入神都这方天地,踏入这座由无数高墙深院、古老阵法与人皇龙气共同构筑的巨大樊笼,那令人窒息的锁定感,竟奇异地……模糊了?
“规则之眼……”萧遥低声咀嚼着禁山深处那惊魂一瞥的恐怖存在。它代表的是这片天地的铁律,不容置疑的意志。神都,似乎成了这铁律下的一块微妙“飞地”。
指间的铜钱骤然停止旋转,被他屈指一弹。
“叮!”
一声脆响,铜钱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金线,精准地射入院角一株老槐树树干上一个不起眼的虫蛀小孔内。没有力量的外泄,没有灵气的波动,纯粹是对物质轨迹、对空间距离最精妙入微的物理控制。
他屏息凝神,神魂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感应着冥冥之中的反馈。
片刻。
无事发生。没有突如其来的心悸,没有平地惊雷的征兆。只有墙外小贩一声“糖葫芦——甜掉牙咯——”的悠长叫卖,以及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成了?萧遥眉头微挑。
“萧大哥!”清越的声音打破宁静。院门推开,凌清雪端着一只青瓷药碗走了进来。她刚刚结束调息,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那双眸子却褪去了往昔的几分孤高清冷,如同寒潭映入了暖阳,沉淀出一种温润而坚韧的光泽。秘境中禁山壁画的古老战意、守护者不屈的咆哮、萧遥直面天威的狂放身影……种种冲击,如同巨锤反复锻打她的道心,使其愈发凝实通透。她将药碗放在萧遥身侧的石桌上,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关切。“该用药了。霓裳姐姐送来的‘九转回春丹’,对修复内腑暗伤极好。”
“谢了。”萧遥端起药碗,一股浓郁苦涩却蕴含磅礴生机的药味直冲鼻腔,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温热的药力如溪流汇入干涸的河床,抚慰着体内的灼痛。“感觉如何?瓶颈松动的迹象可还稳固?”
凌清雪在他对面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石桌冰凉的纹理上划过:“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眼前蒙着的一层纱被彻底揭开了。只是……”她微微蹙眉,抬眼望向被高墙切割出的四角天空,“总觉得这神都上空,笼罩着另一种无形的压抑,不同于天罚的暴烈,却更沉、更重,让人……难以喘息。”
萧遥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也感觉到了?这座城,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阵,一座牢笼。天道在此地的‘注视’,似乎被这牢笼扭曲、稀视了。或者说,它默许了某种……‘平衡’。”他指尖再次捻起一枚铜钱,“只要在这笼子里,按笼子的规矩来,不掀桌子,那天罚之眼,便暂且……闭一只眼。”
“平衡?”凌清雪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忧虑,“那这平衡的代价是什么?是这满城生灵都背负的‘枷锁’吗?”
“或许吧。”萧遥的目光投向院外,仿佛穿透重重屋宇,看到了神都心脏深处那座巍峨的皇城,“代价,总需要有人来支付。就是不知,是这城里的每一个人,还是……只有某些特定的存在?”他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又有一丝冰冷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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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的脉搏,在“平衡”的表象下,暗流汹涌得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城南,临仙阁雅间。熏香袅袅,上好的雨前龙井在青玉杯中舒展。然而,围坐的几人却无心品茗。主位上的老者,身着低调华贵的常服,面皮白净无须,正是权倾朝野的曹公公心腹——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他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声音尖细平缓,却字字如针:
“凤霓裳那丫头,翅膀是越来越硬了。幽谷秘境崩塌,多少双眼睛盯着里面的遗泽?她倒好,一兵一卒未损,悄无声息就把那姓萧的小子和凌家丫头捞走了,安置得密不透风!这手釜底抽薪,玩得漂亮啊。”他眼皮微抬,扫过在座几位身着便服、气息沉凝的官员,“几位大人,供奉院那边,还有户部的灵石矿脉配额……陛下近来,可没少往‘凤卫’那边倾斜吧?”
下首一位面皮焦黄、眼神锐利如鹰鹫的官员放下茶杯,正是镇北侯府在神都的暗桩首领,人称“血鹞”的厉飞。他冷哼一声,声音沙哑:“冯公公所言极是。秘境崩溃,北境寒渊那边的异动却越发频繁,前线将士浴血,抚恤、军械、法阵维护哪一样不要海量资源?女帝倒好,心思全放在收拢一个来历不明、还惹了天大麻烦的狂徒身上!听说那小子在秘境里硬抗了上古神雷?哼,怕不是被劈坏了脑子,才被女帝当枪使!北境若是有失,这责任,谁来担?”他刻意加重了“北境”二字。
另一位面容富态、像个商贾的官员,实则是某个大宗门在朝堂的利益代言人,捋着胡须道:“厉大人稍安勿躁。那萧遥,倒也不全是麻烦。他能在寂灭神雷下逃生,无论用了什么手段,本身价值就难以估量。女帝将其藏匿,未必没有更深用意。或许……是想撬动他身上的某些秘密?比如,那传说中能引来天罚的……‘钥匙’?”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若能分一杯羹……”
冯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分羹?谈何容易。凤霓裳把他当眼珠子似的护着。不过……”他话锋一转,指尖沾了茶水,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缓缓写下一个字——“乱”。“水至清则无鱼。神都,已经平静太久了。一个能引来天罚、搅动风云的‘变数’,难道不是某些人期待的吗?他越神秘,越强大,就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我们只需……添一把柴,让这火烧得更旺些。陛下越关注他,其他地方,我们的‘老朋友’们,活动起来才更方便,不是么?比如,北境某些‘小摩擦’的补给线……比如,某些‘陈年旧账’的清算……”
几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一丝阴冷的笑意在雅间内弥漫开来。平静的茶汤下,毒计已如藤蔓般滋生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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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神都地下世界的脉络——黑市“鬼樊楼”深处。
空气污浊,混杂着劣质丹药的刺鼻气味、血腥气以及一种陈年地下水的霉味。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镶嵌着劣质荧光石的壁灯幽幽发亮,映照着狭窄甬道两旁如同蜂巢般密密麻麻的摊位和铁笼。笼子里关押的并非寻常野兽,而是眼神或麻木、或凶戾、或带着奇异特征的人形生物——半妖、异族奴隶、甚至还有气息奄奄的低阶修士。讨价还价的低语、压抑的痛哼、铁链的拖曳声,共同构成了一曲地下世界的残酷乐章。
一个全身裹在宽大黑色斗篷里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快速穿过最混乱的区域。斗篷的兜帽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停在一个挂着“百宝囊、收售奇珍”破烂木牌的摊位前。摊主是个干瘪老头,眼皮耷拉着,仿佛随时会睡去。
斗篷人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轻轻放在摊位上。令牌入手冰凉,正面刻着一个极其复杂、仿佛在不断流动变幻的暗纹,背面则是一个古老扭曲的“影”字。
干瘪老头那浑浊的眼珠在接触到令牌的瞬间,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精光。他慢吞吞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斗篷人身上扫了一下,又迅速垂下,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他用枯瘦如柴的手指,颤巍巍地从摊位下摸出一个同样毫不起眼的灰布小包,推到斗篷人面前。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斗篷人收起灰布小包,转身便走,迅速消失在迷宫般的地下甬道深处。
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干瘪老头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再无半分睡意,只剩下鹰隼般的锐利和一丝凝重。他看似随意地拿起一把生锈的小刀,在摊位的木板上划下三道长短不一的刻痕。旁边一个正在佯装挑选矿石的瘦小汉子,瞥见那刻痕,脸色微变,立刻放下矿石,转身没入人群。
消息,已通过特殊的渠道,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扩散。神都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之下,暗流正以更快的速度奔涌汇聚。各方势力,嗅着“萧遥”这个名字带来的血腥与机遇,如同闻到腐肉的鬣狗,开始悄无声息地收拢包围圈。而风暴的中心,此刻却正尝试着在规则的钢丝上,小心翼翼地迈出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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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神都西市边缘一处鱼龙混杂的坊区。这里是赌徒、苦力、小贩和底层修士的聚集地。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劣酒和廉价脂粉的混合气味。“富贵赌坊”的招牌在油腻的灯笼映照下,显得格外讽刺。赌坊内人声鼎沸,骰子在碗中疯狂跳跃的哗啦声、赌徒们声嘶力竭的吆喝与咒骂、赢钱的狂笑与输光的哭嚎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癫狂的浮世绘。
二楼一个不起眼的临窗位置,萧遥独自坐着。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裳,脸上也做了些伪装,看上去像个有些落魄的散修。面前的桌上只放着一壶最劣质的烧刀子和一碟茴香豆。他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标尺,穿透喧闹的人群,牢牢锁定在一楼大厅中央那张最大的赌桌上。
庄家是个满面油光、眼神狡黠的汉子,正卖力地摇着一个硕大的黑色骰盅。骰盅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周围挤满了赌徒,个个面红耳赤,眼珠死死盯着骰盅,口中狂喊着“大!大!大!”或“小!小!小!”,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买定离手——开!”庄家猛地将骰盅扣在桌上,手按在盅盖上,吊足了众人胃口后,才猛地揭开!
“四五六,十五点大!”
“哈哈哈!赢了!!”
“他娘的!又是大!老子裤衩都要输没了!”
狂喜与绝望的声浪再次爆发。
萧遥端起粗瓷酒杯,劣质酒液辛辣刺喉。他看似随意地抿了一口,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极淡的金芒,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点星火。
神魂之力,无形无质,却比最灵巧的手指还要精微万倍。它悄然探出,并非磅礴碾压,而是化作一缕比蛛丝还要纤细、还要柔韧的意念之丝,精准地穿透喧嚣的声浪和人群散发的混乱气息场,如同最微小的病毒,无声无息地渗透进那刚刚摇定、尚未来得及再次扣上的骰盅内部。
目标:那三颗还在微微颤动的象牙骰子。
意念之丝轻轻拂过骰子的棱角,如同情人最温柔的抚摸。没有改变它们的点数,甚至没有施加任何力量去推动或阻止。它所做的,仅仅是极其细微地、在微观层面上,破坏了骰子内部某个瞬间的、极其脆弱的动态平衡点——那一点平衡,原本足以让骰子稳定地停留在“四、五、六”的形态。
极其轻微的、只有萧遥的神魂能“听”到的、仿佛尘埃落地的声音在骰盅内部响起。
庄家并未察觉任何异常,再次抄起骰盅,开始了新一轮狂暴的摇晃。哗啦啦的声响如同催命的魔音。赌徒们更加疯狂地押注。
“开——!”庄家重重扣下骰盅,信心满满地揭开。
骰盅内,三颗骰子静静地躺着:一点,一点,一点。
死寂。
赌坊内鼎沸的人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三个刺眼的红点,如同见了鬼。
“三……三点小?”一个赌徒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
“不可能!老子明明看到……”庄家脸上的油光瞬间褪去,变得惨白,他猛地扑到桌边,抓起骰子反复查看,手指都在颤抖。骰子光滑冰冷,没有任何作弊的痕迹。
“三点小!通杀!庄家通杀!”荷官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地尖叫起来。
“操他娘的!有鬼!绝对有鬼!”输红了眼的赌徒们瞬间炸锅,叫骂声、拍桌子声、推搡声轰然爆发,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萧遥在二楼,平静地看着楼下瞬间沸腾的混乱。指尖的酒杯轻轻转动,烈酒的辛辣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别样的滋味。他仔细感应着神魂深处,感应着那冥冥之中来自天穹的“注视”。
这一次,那注视感不再是模糊的“休眠”。它似乎被这小小的、局部的“失衡”所惊动,变得清晰了一丝。如同沉睡的猛兽,在巢穴深处,缓缓掀开了一丝眼皮的缝隙。
没有雷霆,没有灾厄。只有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关注”,如同寒流拂过灵魂表层,让萧遥后背的汗毛微微竖起。
“警告么……”萧遥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这反应,印证了他的部分猜想。神都的“平衡”允许细微的波澜,但绝不允许颠覆性的狂澜。他端起酒杯,将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感直冲头顶。
就在此时——
“啪叽!”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怪响。一股难以言喻的、温热的、黏糊糊的触感,透过他脚上那双劣质的布鞋鞋面,直接传递到了脚趾上。
萧遥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
一只肥硕的、羽毛油亮的灰鸽子,正扑棱着翅膀从他脚边飞起,几片羽毛打着旋儿飘落。而在他的左脚鞋面上,一滩新鲜出炉、热气腾腾、散发着难以描述气味的、灰白色的鸟粪,正赫然在目!位置精准无比,分量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