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深处,死寂如铁。暗红色的天穹低垂,凝固的幽绿鬼火在浑浊的灰雾中浮动,投下摇曳不定的惨淡光晕。萧遥踏在灰褐色、布满龟裂的干硬土地上,每一步都留下浅浅的、迅速被阴风抹去的足迹。胸口的混沌树叶持续散发着温润的七彩光晕,如一件无形的铠甲,艰难地抵御着无处不在、足以冻结生机的极阴死气。饶是如此,丝丝缕缕的阴寒依旧如附骨之蛆,穿透光晕,试图侵蚀他的经脉骨髓。
青铜罗盘“阴阳引”在掌中剧烈震颤,指针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拉扯,死死指向东北方向,传递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阴冷渴望。
“冥河…”萧遥低语,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灰雾吞噬。玉简中关于这条亡者之河的恐怖描述浮上心头:万物沉沦,神魂永锢。那是阴阳的分界,生与死的绝对鸿沟。
随着前行,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朽腥味,越来越浓。脚下坚硬的土地渐渐变得湿软粘稠,踩踏其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唧”声。一些低洼处积着粘稠的黑色液体,像凝固的污血,散发出浓烈的怨恨与死寂气息。萧遥小心绕开,玉简中“冥河支流,触之蚀魂”的警告犹在耳边。
忽然,一阵沉闷、单调的水声隐隐传来。不是阳间江河的奔流或潺潺,而是如同亿万亡魂在粘稠油液中挣扎哀嚎时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拍打声。
拨开眼前浓得化不开的灰雾,视野豁然——虽然这“豁然”带来的只有更深的绝望与寒意。
一条难以形容其宽阔的黑色长河横亘在前方。河水平静如镜面,没有一丝波纹,呈现出一种极致的、令人心慌的漆黑。然而,这黑水却异常“清澈”,视线竟能穿透水面,直抵河床——那里,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堆积如山、望不到边际的森森白骨!有人形,有兽骸,有巨大不知名的骨骼,甚至还有扭曲断裂的兵刃碎片……它们无声地沉睡着,又仿佛在无声地呐喊,构成了一幅永恒的死寂图景。
河面弥漫着比灰雾更浓郁、更沉重、更绝望的黑色死气,仅仅是注视,萧遥就感到神魂一阵阵刺痛,仿佛要被无形的力量拖拽进去,成为河底白骨中的一员。阴阳引的指针直指对岸,剧烈得几乎要从罗盘上跳出来。
“冥河…”萧遥深吸一口气,冰冷刺骨的空气灌入肺腑,混沌树叶的光芒本能地增强了几分,抵御着那无形的吸扯之力。
飞越?念头刚起就被掐灭。玉简记载清晰:冥河之上,禁绝一切“生”的法则。任何试图跨越的力量——无论是灵力腾空,还是空间挪移——都将引动河底亿万怨灵的疯狂反噬,形成足以瞬间湮灭大乘修士的恐怖死气旋涡。
唯一的生路,似乎只有沿着河岸寻找传说中的渡口。
灰雾无边,死寂永恒。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萧遥沿着河岸逆流而上,混沌树叶的光芒是他在这片死亡世界中唯一的灯塔。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一日,又或许只是片刻,前方浓雾深处,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
一座桥。
一座横跨在漆黑冥河之上的石桥。
它破败得令人心惊。桥身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巨大的石块摇摇欲坠,仿佛一阵稍强的阴风就能将其彻底吹垮。石桥本身散发着一种比冥河死气更加古老、更加沉凝的荒凉气息,仿佛自九幽诞生之初就横亘于此。
桥的中央,一个佝偻的身影静静盘坐,如同桥身的一部分,凝固在时光的尘埃里。
萧遥的心猛地一沉。他放缓脚步,灵力在体内无声流转,血魔开天斧的斧柄在袖中冰凉。混沌树叶的光芒收敛凝聚,只笼罩周身三尺,七彩光晕流转,将他与这片死地的气息尽可能隔绝。
走近了。
那是一个穿着早已分辨不出原本颜色、样式古拙得如同史前遗存般破烂衣袍的老妪。她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包裹在褴褛的布片中,低着头,花白干枯的头发如乱草般垂落,遮住了面容。她的面前,摆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土碗,碗身布满污垢与裂纹,空空如也。
当萧遥的脚步踏上桥头第一块布满青苔的残破石板时,老妪的头颅以一种非人的、毫无关节阻碍的僵硬姿态,猛地抬了起来!
萧遥的瞳孔骤然收缩!
没有五官!
那张本该是脸的地方,一片空白!如同被粗暴抹平的蜡像,只有一层枯槁、布满褶皱的皮肤覆盖在颅骨上!然而,一股冰冷、怨毒、贪婪的意念却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入萧遥的识海!
“生者…过桥…买路财…”
尖锐、嘶哑、仿佛无数砂砾在生锈铁皮上摩擦的声音,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激起一阵恶寒与眩晕。
来了!九幽的规则!一切皆有代价!
萧遥稳住心神,翻手取出一枚上品灵晶。晶石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纯净的灵气光泽,在死气沉沉的环境中异常醒目。他屈指一弹,灵晶稳稳落入那破碗之中。
“此物可够?”
老妪那无面的“脸”转向碗中的灵晶。没有眼睛,却仿佛在“注视”。下一刻,一声刺耳至极的怪笑在萧遥脑中炸开!
“嗬嗬嗬嗬…生人的钱…死人的世界…无用!无用!”
碗中的上品灵晶,如同被投入强酸的冰块,瞬间冒出浓烈的黑烟,嗤嗤作响,眨眼间便化作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被桥上的阴风一卷,彻底消失无踪。
“那你要什么?”萧遥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紧绷。他全身的肌肉都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欺天石的力量在丹田内隐而不发。
老妪那只枯瘦如同鸟爪、指甲漆黑弯曲的手,缓缓抬起,指向萧遥。
“血…一滴活人的心头精血…”
“念…一段你最刻骨的记忆…”
“命…你阳寿十年…”
三个选择,每一个都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心头精血蕴含本源,记忆承载神魂烙印,阳寿更是生命的根本。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意味着对这诡异存在的献祭,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萧遥没有丝毫犹豫。指尖在左胸心脏位置上方轻轻一划,灵力凝聚如刀。一滴殷红中带着淡淡金芒、蕴含着蓬勃生命气息与纯粹灵力的血珠,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滴溜溜地滚落。
“嗒。”
血珠落入那破旧的陶碗底部。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但就在血珠接触碗底污垢的瞬间,老妪那无面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发出一声悠长、满足、如同濒死野兽最后叹息般的呻吟。
“嗬——”
随着这声叹息,整座破败石桥骤然亮起!无数幽暗、繁复、扭曲的符文从每一块石头的裂缝中、从桥面的苔藓下、从桥墩的阴影里浮现出来!这些符文闪烁着惨绿的光芒,彼此勾连,形成一张覆盖整座石桥的巨大、诡异的网络!一股阴森、蛮荒、带着强制契约意味的力量弥漫开来,将石桥暂时稳定住。
“桥…一刻…过…”老妪那意念变得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催促的贪婪,身体僵硬地向旁边挪开一步,让出了通往对岸的道路。那无面的“脸”似乎正“盯”着萧遥。“莫…回头…听到…莫回头…回头…永留…”
警告如同诅咒,烙印在识海深处。
萧遥没有丝毫停留。他一步踏上那被幽绿符文覆盖的桥面!
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不是物理的冰冷,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冻结一切的死亡气息!混沌树叶的光芒应激暴涨,七彩光晕如同燃烧的火焰,拼命抵御着这股侵蚀。
几乎在同一刹那,原本死寂如镜的漆黑冥河,沸腾了!
哗啦——!哗啦——!
无数只苍白、肿胀、腐烂、挂着黑色粘液的手臂,如同疯长的水草,猛地从河面之下破水而出!它们疯狂地抓挠着,伸向桥上的萧遥!手臂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遮蔽了河面,无数指尖带着尖锐的呼啸声,仿佛要将空间都撕碎!
“还我命来——!”
“下来陪我——!”
“好冷啊…好冷啊…拉我上去——!”
“萧遥…看看我…我是你杀的第一个人啊…”
“师兄…你为何丢下我独自逃生…”
凄厉、怨毒、哀嚎、诅咒…无数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恐怖的音浪洪流,疯狂冲击着萧遥的耳膜和识海!那是沉沦在河底亿万亡魂的执念,是对生者刻骨的嫉妒与怨恨!
萧遥紧守心神,太虚剑经的口诀如同洪钟大吕在心间轰鸣,化作无形的剑意屏障,抵御着这直击灵魂的魔音。他目光直视前方对岸灰蒙蒙的雾气,步伐坚定而快速。脚下的幽绿符文随着他的脚步明灭不定,提供着唯一的立足点。
然而,冥河的诱惑岂会如此简单?
当他走到石桥正中央,距离两岸都最遥远、最孤立无援的位置时,一个平静、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却无比熟悉、刻入骨髓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遥儿…”
萧遥的脚步猛地一僵!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
“傻徒儿…回头…看看为师…”
那身影,赫然是太虚剑尊!虚弱中带着慈爱,如同当年在剑冢深处,对他谆谆教诲!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伤和渴望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身体的本能几乎要违背意志,驱使着他转过头去!他甚至能“感觉”到,师尊那熟悉的身影,就站在身后不远处!
就在他心神剧烈震荡,脖颈肌肉微微绷紧,头颅即将违背警告转动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
胸口处,那片紧贴肌肤的混沌树叶,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一股滚烫的、带着开天辟地般原始生机的洪流,如同决堤的岩浆,狠狠冲入萧遥的四肢百骸,直贯天灵!
剧烈的灼痛感让他浑身一颤,瞬间从那股致命的悲伤幻境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