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仲秋,北乾皇家围场之中,金风飒飒,草木黄落。号角声沉浑厚重,自林樾深处阵阵传来,惊起寒鸦数点,于铅灰色的穹窿之下盘旋不去。远处男儿呼喝叱咤之声、骏马奔腾踏地之鸣,夹杂铁甲铮铮之响,织就一幅阳刚雄浑的秋狩图卷,却于另一侧锦帷绣幛的女眷营区,落下格格不入的寂静。
南离景明公主安陵瑶端坐于青毡小辇之内,素手纤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莹然生光的蟠螭白玉环。玉质温润,却透着一股子侵骨的寒凉,丝丝缕缕,渗入肌理。辇帘低垂,密实隔绝了帘外那番属于男子、属于征服的喧嚣世界。四年了,自永和十三年秋,她以维系两国邦交之名,奉旨北上和亲,踏入这北乾宫廷,这金笼玉砌的锦绣囚笼,便成了她避无可避的归宿。双十年华,眉宇间那份属于故国南离的烟雨朦胧,早已被北地的朔风吹散,沉淀下的,是一泓深不见底、却又在必要时泛起幽微涟漪的静水。
心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却并非为这身不由己的飘零际遇,亦非因眼前这片肃杀天地。辇外,几许少年清越激扬的笑语随风灌入耳中,那嗓音剔透如击玉磬,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磨砺的恣意张扬——是年方十二的六皇子轩辕羽。
思绪电转,倏忽定格于三日前校场之上。那神骏非凡、通体乌黑、四蹄霜白的“惊风”驹,正是北乾皇帝新近御赐于二皇子轩辕逸。这位在外人眼中性情刚烈、治军严苛、甚或被南离斥为“暴戾”的二皇子,彼时却当众呵斥了欲鞭笞她宫中南离小侍女的禁卫统领,其声沉如雷,其势峻如山:“滚下去!本宫营盘,焉容尔等狂悖!”那一瞬的刚正护持,直如一道裂开昏聩的光,深深凿刻进安陵瑶心底。
而此刻,这柄国之青锋,其身下坐骑,却已被人悄然悬上了淬毒之刃!安陵瑶指尖在宽袖中微微收紧,昨夜马厩隔栏外所见,清晰如烙——襄妃心腹大监顺德那张伪善面具下闪过的狰狞,从鞍鞯深处收回的指尖,那油布包裹之下、于清冷月色下泛着幽蓝死光的细小铁钩!钩尖淬炼的“乌头霜”,沾血封喉!奔马疾驰时骤起的颠簸震动,足以使那毒钩悄然贯穿马背……安陵瑶心口骤然抽紧,寒意如蛇,瞬间缠上骨髓!襄妃、杜承恩!这对姐弟视二皇子为太子之路的顽石,阴谋早已昭然!二皇子若有不测,朝野震动,她这身系两国、却根基浅薄的和亲公主,只怕顷刻间便会被推作那平息众怒的牺牲!
退路已绝,唯有搏出一线生机!务须拿到那副鞍鞯!须得在今日围场纷乱之际,潜入那临时拴马之地!而猎场最深处,通往堆积猎获、血腥弥漫的低洼马桩群的捷径——“守拙门”,便是那九死一生、暗藏着一线天光的狭径!
“瑶姐姐!”辇帘豁然被一只带着少年热力的小手掀开一隙。轩辕羽那张俊秀的脸庞探了进来,微微喘息,颊上跑出一抹红晕,眼睛亮得像跌进了漫天星子,那烂漫的朝气几乎灼人。他咧开嘴,露出整齐的小牙,冲着辇内喊道:“快看,二哥的‘惊风’!我待会儿定要央二哥教我控缰,我的‘雪爪’也定要跑得那般快!”语气里,满满是对兄长的倾慕与少年人的雄心。
安陵瑶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一丝未显,目光越过轩辕羽那微乱的发顶,不落痕迹地投向远处那匹神骏非凡、鞍鞯光亮的“惊风”。那簇新鞍鞯之下,索命之钩正如毒蛇潜伏!十六岁的南离公主端坐如仪,唇角缓缓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温柔如水,却似隔着一层琉璃纱幕:“羽儿的雪爪自是良驹。只是,”她语声温婉沉静,带着长姊般的谆谆劝导,“林深兽猛,骑射之道,尤需沉心静气。更要仔细留意那鞍辔缰绳,一丝一毫的马虎疏漏,都怕误了大事,坏了你兄弟二人今日的兴致。”语焉平和,字字珠玑,那含蓄的警醒之意,只盼能在这少年欢欣雀跃的心湖中,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
“知道啦!”轩辕羽眉眼弯弯,显然未解其深意,只当是好意叮咛。他像只急于展翅的乳燕,被前方猎犬的吠叫吸引,匆匆挥手:“瑶姐姐且安心候着,我定给你猎只顶漂亮的赤狐回来!”语罢,身影一晃,便隐没在帐影人流之中。
辇帘垂落,重新隔绝了外间的喧嚣与活力。流桐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从帘侧显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公……公主,襄妃娘娘那边……杜、杜大人又遣人来催促了!周、周德旺那煞星……就在‘守拙门’那厢候着了……奴婢……奴婢实在心胆俱裂……” 忆及昨夜被“请”入那间逼仄密室中的阴寒刺骨,杜承恩那双带着施压与玩味的眼睛,令她至今牙关犹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