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惊鸿密羽(1 / 2)

那年雨飞雪冷 北羽宸 2853 字 19小时前

暮春的雨,缠绵得令人心头发腻,冰冷细密的银针无休止地从铅灰苍穹坠落,将重华宫威严的琉璃歇山顶淋得一片湿亮。檐角狰狞的鸱吻神兽在雨幕中沉默垂首,口中水珠滴答,坠在殿前光滑如鉴的青石板上,敲出单调而寂寥的回响,一声声,固执地叩击着深宫的静默。

殿宇深处,上等伽楠沉厚的香气自缠枝莲纹博山炉孔中丝丝逸出,却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几乎凝结成实质的空旷与凝滞。皇后沈清漪端坐于紫檀嵌螺钿宝座之上,背脊挺直如尺量,指间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环无声地转动着。面前摊开的《女则》,墨色清晰如新,却未能落入她半分眼底。腕间那枚赤金点翠鸾凤镯,偶尔触上玉环边缘,发出极轻、极脆的一声“叮——”,在这片令人心悸的死寂里,仿佛带着不祥的尖啸。

“娘娘。”身后传来急促却被极力压制的脚步声,贴身大宫女锦书趋步上前,呼吸不稳,双手捧上一只羽毛凌乱湿透、犹自颤抖的通体漆黑信鸽。鸽子细瘦的腿上,紧缚着一截浸透雨水、颜色发乌的细竹管。

沈清漪转动玉环的指尖,骤然顿住。她抬起眼,目光如古井寒潭最深处的冰,幽暗无波,无声无息地锁定了那截小小的、湿漉漉的竹管。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连袅袅升腾的伽楠香雾都凝滞了一瞬。

锦书屏息,迅速解下竹管,从中抽出一卷薄如蝉翼、边缘已被雨水晕染得略显模糊的素笺,躬身呈递。

冰凉的纸张触碰到指尖的刹那,沈清漪的心口像是被无形的冰棱刺了一下。她缓缓展开素笺,目光沉凝,如针般刺入那寥寥数行、字迹清晰却似淬着寒气的蝇头小楷:

“南离密报:安陵宏新宠,居紫宸殿西暖阁。其人面覆轻纱,终朝不摘。入宫以来,不喜不怒,不言不语,形容枯槁如经霜秋蓬,静坐如泥塑木偶。然其身姿体态、垂首抬眸之韵……尤是左耳垂处一点星米粒大小的殷红小痣,竟与潜档中之‘雀’影……叠然相重!属下不敢怠慢,连夜核验旧档,特字字留痕呈报,恭请皇后圣断裁夺!”

“左耳垂处一点星米粒大小的殷红小痣……竟与潜档中之‘雀’影叠然相重!”

这行字,不再是猜测,而是冰冷的指证!

沈清漪指捏着素笺的骨节,瞬间失血泛白!力道陡增!“嘶啦”一声微不可闻的裂帛轻响,薄韧的纸页被她带着护甲的指尖生生撕裂边缘,狠狠攥入掌心!那颗原本只属于“墨璃”的小痣,此刻已明确指向了那个由她亲自下封口令、绝密档案中冰冷的代号——“雀”!北乾潜伏在南离最深、最久、最危险的一枚棋子!代号——雀!

那个在北境风雪掩护下神秘“身死”的侄女墨璃……那个由她亲自教导、在她膝下承欢、左耳垂那颗小痣常在灵巧一笑时微微显露的明媚少女……她并非陨落的星辰,她是精心伪装后射向南离心脏的最毒之箭!那场惊天动地的“坠崖”,不过是一场完美落幕的诈死戏码,是为了让她这枚棋子更彻底地隐入黑暗,将根系深深扎进南离那看似固若金汤的基石之下!

袖中贴身藏匿之物传来冰冷的触感——一只普通的素银镂花耳坠,坠针却是中空精钢所制,能轻易灌注见血封喉的毒液。那是“雀”身份的隐秘印证,三年前随“死讯”伪装送回的唯一遗物。此刻,这冰冷死物,似乎正与那素笺上的“殷红小痣”遥相呼应,散发出阴寒彻骨的杀气!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惊讶或重逢的悲喜,而是最纯粹的、对周密布局与巨大失控的惊悸,如同无数冰蛇,瞬间缠绕上沈清漪的脊椎!

“娘娘!”锦书见她脸色蓦然褪尽血色,指节攥得几乎要嵌入掌心,低声惊呼,语带惶恐。

沈清漪猛地吸进一口带着伽楠沉香的冰凉空气!胸膛起伏几下,再抬眸时,眼底所有的惊涛骇浪已被一种淬着寒冰般的意志死死压住,只剩下令人胆寒的、如同深渊般的幽暗与洞察。她不光是皇后,更是南离在宫廷暗处掌控着无数丝线的真正核心!失控,绝不允许!

“备轿。”命令短促锋利,如同出鞘的寒刃,每一个字都敲打着冰冷的空气,“紫宸殿西暖阁。立刻。”她微微侧首,锐利的目光扫过对面紫檀框西洋镜中那个依旧雍容端丽、凤冠威严的影子,清晰地捕捉到了自己眼底那丝正疯狂滋长、混合着震惊与滔天怒火的冷静。那不是亲人重逢的眼神,是猎手锁定目标的审视。

“本宫倒要看看,”她盯着镜中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声音低沉缓慢,每个音节都包裹着无形的威压,“这支‘北乾’费尽心力送到御前的‘奇兵’……究竟是何等手段!”

锦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足底直冲头顶!她不敢有丝毫迟疑,深躬:“喏!”

湿冷的水汽仿佛渗入了每一块宫砖骨髓。皇后凤辇碾过青石板上湿淋淋的水光,在紫宸殿偏殿院门外无声停驻。殿门前,垂首侍立的太监宫女们屏息凝神,脊背僵硬,空气中弥漫着风暴来临前令人窒息的紧绷。

沈清漪扶着锦书的手臂,从容不迫地跨过门槛。环佩在金殿的寂静中发出几声清脆而冷硬的碰撞。她身上的鎏金翟衣拂过地面,几无声息。殿内原本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低语声,在她踏入门槛的刹那,“唰”地一下,戛然而止。

紫宸殿的偏殿西暖阁此刻颇不宁静。慧嫔倚在红漆大柱旁,把玩着一柄玉如意,眼神却若有若无地瞟向内殿深处那道隔绝视线的、厚重的素色帐幔;如兰贵人坐在一张绣墩上,绞着手中的丝帕,微微探头;几位新晋的嫔御更是坐立难安,目光灼灼如同探针。

那道帐幔之后,一个清瘦到几乎脱形的月白身影,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偶人,在透入的暗淡光线里勾勒出一道模糊而冰冷的轮廓。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见沈清漪步入,殿内诸妃慌忙齐身行礼,声音叠在一起,恭敬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窥探和一丝不安。

“免。”沈清漪的声音平淡无波,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她目光如电,轻快而锐利地扫过众人神情各异的脸庞——好奇、审视、看戏、一丝隐秘的兴奋……最终,那目光如同精准的刀锋,钉在那道隔绝内外的厚密帐幔上。“陛下新得佳人,本宫……不可不察。”她语调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务。

她步履沉定,径直走向殿内上首那张早已备好的紫檀扶手椅。身姿落座,裙裾铺展,不带一丝涟漪。宫人立刻奉上刚沏好的香茗,热气氤氲。

“娘娘体察入微,”慧嫔第一个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询,“这位妹妹入宫也有一阵了,可真是‘奇人’!终日蒙着那层纱,不言不语,像个哑了的玉美人。”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着玉如意,“陛下倒似十分上心,日日都来看上一看呢。”她眼风如钩,刺向那纹丝不动的帐幔,语气微妙,“不过呀,嫔妾瞧着……这身段儿,这低头的姿态……倒有几分……有几分像咱们陛下早年甚是宠爱、后来病逝的那位苏婉仪……只是可惜了婉仪那般伶俐的性子……”

一旁的如兰贵人立刻怯怯地接话,小声却清晰:“慧姐姐说的是……嫔妾、嫔妾上次远远看到美人耳畔……耳畔似乎……”她声音渐低,仿佛不敢再说下去,又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模糊的细节。

“如兰妹妹!”另一个新晋的容嫔立刻皱眉打断,语气带了责备,目光却飞快地瞥了一眼上座的皇后,“不过都是朦胧影子,哪有这般比对的?陛下宠幸新人自有缘由,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的?这万一传扬开去,让人误会陛下沉迷旧人,岂不罪过?”她看似在喝止如兰,眼神却隐隐带着试探与引导,似要将众人模糊的猜疑引向一个更安全的方向——无非是某个旧人的影子罢了,无伤大雅,也抹去了那“北乾刺客”的惊悚联想。

殿内一时寂静。沈清漪端起茶盏,白玉碗盖轻轻拂过碧绿的茶汤,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叮——”。她低垂的睫羽在氤氲的热气后微微颤动,掩盖了眸底瞬间翻涌的冷酷杀意与冰寒的计算。

慧嫔口中的“苏婉仪”,如兰欲言又止的“耳畔”,容嫔那看似圆场实则暗示“旧人影子”的敲打……这绝非巧合!有人,或者说有一股力量,正在利用这“相似性”搅浑水!将所有人(包括皇帝)的视线,引向一段无害的陈年旧情!这心思之深沉巧妙,只为掩盖那帐幔之后冰冷身影的真实身份——来自北乾、代号“雀”的毒刺!

这背后,绝不单纯!

她放下茶盏,碗盖与杯沿相触,发出一声清晰脆响。如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震得众人心头一跳。

“本宫奉陛下命,总摄六宫。”沈清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寒潭般扫过众人,“新晋之人,既是陛下心意所系,本宫自当亲自抚问,免其孤弱无依,亦解诸卿疑惑。”她话锋一转,直指核心。

“锦书。”声音清淡,却似金口玉律。

“奴婢在。”

“请那位‘姑娘’,”沈清漪目光如箭,再次锁定那道隔开一切的帐幔,语速放慢,字字清晰,“移步近前回话。”

“遵旨。”锦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步履坚定地走向那沉重的素色帐幔。殿内所有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附,紧紧钉在锦书身上和她面前那道帘幕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硬的寒冰。

锦书停在帐幔前,伸出手,指尖有些微凉。她用力抓住厚重的布料,向上稳稳掀起一角,露出一个足以容人通过的缝隙。

帐幔之后,那道始终端坐如死的月白身影,终于动了。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滞涩感,仿佛关节生了锈。她缓缓站起,身影在掀开的帐幔光影里渐渐清晰。依旧蒙着面纱,遮蔽了容颜,只余下一双毫无波澜、死寂到虚无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她一步一步走出阴影,踏入暖阁稍亮的范围。月白色的宫装空荡地罩在她枯瘦的身上,无声地散发着一种孤绝的冰寒。她在距离沈清漪座前约莫四步远的地方,自动停下,微微垂首。恭顺的姿态之下,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冷漠疏离。

沈清漪的目光,越过并不远的距离,精准地落在她的左耳垂处!虽然面纱延伸覆盖住了耳廓上沿,但就在那薄纱边缘之下,耳垂柔和的弧线中段,一点米粒大小、颜色深如凝固血珠的殷红小痣,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