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母亲病危通知时,正对着电脑校对第七遍毕业论文。老式显像管屏幕映出我苍白的脸,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收拾行李时,衣柜门突然“吱呀”裂开条缝,露出半面菱形镜子——那是三年前从老屋杂物间翻出来的,镜角有道三指长的裂痕,像被人用钝器砸过。
老屋在城郊的化工厂家属区,红砖墙爬满蓝紫色藤蔓,铁门把手上缠着褪色的红丝带,是母亲每年端午系的。推开门的瞬间,腐木与霉味扑面而来,玄关处的穿衣镜蒙着灰布,边角露出的镜面映出我晃动的影子,脖子上似乎多了道淡青色勒痕。
“别碰那镜子。”护工王阿姨在病房外拦住我,她伺候母亲三年,此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骨,“你妈清醒时总盯着镜子笑,说里面有人在等她回家。”她忽然压低声音,“二十年前你爸失踪那晚,家里所有镜子都裂了,就剩玄关那面……”
我没听完就往病房跑。母亲瘦得几乎陷进枕头,眼窝青黑如瘀痕,却死死盯着床头的玻璃柜——那里摆着我带来的菱形镜子。“小穗……”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甲掐进我腕骨,“镜子里的路修好了,他在等我们过桥。”
当晚守夜时,玻璃柜突然发出“咔嗒”轻响。我抬头看见菱形镜子的裂痕在月光下泛着银光,裂缝深处竟隐约映出晃动的人影——穿白衬衫的男人背对着我,站在雾气弥漫的石桥上,后颈有块蝴蝶形状的胎记。我的呼吸骤然停滞,那是父亲独有的胎记,而他已经失踪二十年。
第二天回老屋取换洗衣物,玄关的穿衣镜不知何时被掀开了灰布。我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突然发现领口处的勒痕清晰如刀刻,而现实中我的脖子光滑无痕。更诡异的是,镜中我的身后,有个模糊的白影正慢慢靠近,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我的肩膀。
我猛地转身,背后空无一人。再回头时,镜中白影已经消失,却多了行用水汽写的字:“七月十五,子时过桥。”墨迹顺着镜面往下淌,像流泪的眼睛。我认出那是父亲的字迹,和他当年留在我课本上的签名一模一样。
社区主任张叔来送水电费单据时,欲言又止:“你还记得你爸失踪前那阵子吗?总见他半夜对着镜子说话,说什么‘桥快通了’‘那边的人在招手’。”他突然盯着我的脖子,“你妈后来总说,镜子是阴阳交界处,你爸没走,只是掉进了镜子里的世界。”
七月十五当天,母亲病情突然稳定,甚至能下地行走。她穿着父亲生前最爱的月白衬衫,牵着我的手走向玄关镜子,裂痕在灯光下竟像条蜿蜒的小路,尽头雾气翻涌,隐约可见石桥栏杆。“当年他就是从这儿掉进去的。”母亲摸着镜面上的裂痕,指尖渗出血珠,“现在桥修好了,我们该接他回家了。”
我望着镜中逐渐清晰的场景:石桥两侧站满了人影,他们的面容模糊,却都穿着八十年代的旧衣,其中一人转身,后颈的蝴蝶胎记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母亲突然用力拽我,我的指尖刚触到镜面,冰凉的触感像浸进深秋的河水,镜中人群同时向我们伸出手,袖口露出的手腕上,都有和我一模一样的勒痕。
“等等!”我猛地抽回手,发现菱形镜子不知何时被摆在了穿衣镜旁,两块镜子的裂痕竟严丝合缝,拼成完整的菱形图案。记忆突然涌来——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我曾看见父亲举着菱形镜子砸向穿衣镜,玻璃碎裂的声音混着母亲的尖叫,而镜中倒映的,是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我们,在无数个镜面世界里重复着同样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