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彪即使已二十余年没回来过,但外城中几乎与他离开时没有什么多余的变化。
因此他只简单地回忆一番,便重新记起路。
带着白拂雪与徐供奉,三人在狭窄阴暗的板桥上左绕右拐,偶尔沿着散发泥泞恶臭,但已经凝固僵硬的黑泥,被人长期踩踏成的台阶的模样,踩踏向上,又上了一层竹板桥搭的平台。
之后,又不时侧身钻过棚屋之间的小小缝隙,一路快速穿行。
偶尔有几个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小孩子们蹲在长满青黑色苔藓的墙角边。
一个小孩突然挥舞着手里抓的一只婴儿手臂粗细的碧绿蜥蜴,那蜥蜴被他抓在手上,逐渐疙疙瘩瘩的皮肤变成一种红黄相间的颜色,像是生气了,狠狠用尾巴抽打着孩子的手臂。
但那孩子即使手臂上出现道道红痕,也不为所动,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故而,那只被紧紧捏在手中的蜥蜴,更像是只被烤熟的螃蟹。
那孩子眼冒精光,用金阑土话叽里呱啦的对着周围几个孩子说着什么。
几个孩子听了,顿时跳起来,发出欢呼声,转而分别朝不同的方向跑走。
王德彪瞥了一眼,在旁边向一直盯着看的白拂雪,颇为感慨地道:“那是金阑山上特有的蜥蜴,我们当地人叫青泥鳅,可不好抓!能抓到,是他们运气好!这玩意儿,咱小时候也吃过。大家去家里或是偷点盐,或是偷点油,或是偷点柴火,最后大家烤了分着吃。”
“那玩意儿能吃?”即使白拂雪自诩见多识广,觉得自己已对贫穷有了比较深的认识。
但终归还是因为不够贫穷,而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王德彪理所当然地点头道:“能吃。烤青泥鳅总归是新鲜的,不是别人吃剩的骨头。”
吃剩的骨头?
白拂雪目光惊异地看向王德彪,王德彪却是卖起关子,笑了笑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然后没再说话。
最后,王德彪带他们停在一间靠近半山腰,与周围棚屋相比,稍显完整些的深棕色木屋前。
徐供奉的眉头,一路就没松开过。
王德彪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朝里面打暗号似的,道:“鱼叔,今天有鱼吗?”
半晌后,门内传来一个如破风箱般老人的声音,缓慢地道:“咳……要,要几斤的啊?”
王德彪利落地答道:“三斤六两。”
那木门发出“吱呀”轻响,缓缓露出一个小缝,但从小缝看去,里面仍是一团漆黑,看不清门内究竟有什么。
“咳咳咳,不打折。”
“知道。”王德彪从腰里摸出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从门缝里递进去。
那门缝迅速推开,从中钻出一个秃顶,瘦的跟麻杆似的干瘪老头子,左右望了望,朝王德彪低声招呼道:“快进来。”
王德彪点了下头,冲身后的白拂雪和徐供奉道:“跟我来。”
白拂雪跟在王德彪身后,伸手按住头上戴的幂篱,弯腰进入了矮小的门扉之中,刚进去,还没看清屋内的摆设。
身后的老头一把关上了门,屋内顿时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只见老头子吹了根手指粗细的火折子,点燃了一片地方,掀开地上的一块木板,抬头冲王德彪道:“概不退货!”
“明白。”王德彪点头应了句。
踩着一块块几乎将要断裂似的木梯下去,走到底下,才招呼白拂雪与徐供奉道:“你们一个个下来吧。”
白拂雪与徐供奉对视一眼,即使徐供奉早已闭了气,但他敏感的探知到,下方那浓烈的腐臭气息。
而白拂雪更不必说了,他现在都不敢用鼻子呼吸,生怕因为这股味道而吐出来。
两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踩着咯吱咯吱,仿佛随时都要断了的木梯下去。
下面是一条黢黑而狭窄,约莫只有一人宽的长长土道,偶尔还需弯着腰前进,越往里走,那股子腐臭发酸的味道就越浓烈!
连徐供奉都忍不住问道:“这条路到底通向何处?”
王德彪饱含歉意地道:“教供奉大人委屈了,这条路通向金阑府内部的聚灰池。从此路进入。想必王家本家的人是想不到的,比直接入金阑府隐蔽的多。”
徐供奉抽了抽嘴角,心道:别说王家人想不到,本真人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走这等腌臜地!
“你怎么会知道这条路?”白拂雪好奇道。
王德彪偏过头,低声道:“只要有点门路的,外城的人都知道,我以前小时候知道这地方,也带着我妹妹来过几次,去聚灰池捡些骨头,总有口肉吃。”
“啥?吃啥?”
王德彪偷偷瞥了一眼身后的徐供奉,怕污了仙人的耳朵,但看白拂雪不可接受的模样,小声解释道:“金阑府中酒楼无数,每日剩下的泔水都会统一先运到聚灰池,然后再运往城外的灰坑填埋。据说,外城有人买通了金阑府几家酒楼的管事,那几家酒楼会把客人吃剩下的骨头,单独分个桶子装着。客人们一般不会把骨头上的肉啃得很干净,我们就可以去捡来吃,也有人固定时间专门去收,收回来炸一下,再拿到外面去卖。”
白拂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向王德彪诧异道:“这玩意儿还能拿去卖?”
王德彪猛地点点头,反而小声冲白拂雪嬉笑道:“买的人还不少呢。毕竟这个最便宜,而且骨头上总归多少带点子肉,已经很不错了。你之前说今上给你吃剩的,想必再怎样,也不会把剩的骨头给你吃。”
白拂雪呆愣愣点了下头,心道狗皇帝要敢把自己啃剩下的骨头丢给自己吃,哪怕自己不活了,高低也要跟他同归于尽!
不过……
“幸好皇上不啃骨头,至少我在皇宫这几年,没见他啃过。上次春猎的烤羊,他光坐那儿不动,还是让我帮他把肉剔下来,放盘子里,他自己用筷子夹着吃的。”白拂雪此时内心大受震撼,几乎下意识地嘴里就蹦出这么一句。
所以他也不清楚,到底是狗皇帝还没完全变态,还是狗皇帝没有机会实施他的变态。
亦或是狗皇帝富贵迷眼,他压根不知道,还能有这么个侮辱人的办法,被富贵限制了自身的想象力。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黑黢黢的甬道似乎终于到了尽头,前方露出亮如白炽,灼人目子的亮光。
白拂雪眯了眯眼,适应了下突然变强烈的光线。
再次睁开眼,即使心中早有预料,但看到发黑的地面上,淌着一滩滩发黄的液体,液体上,又堆积着几乎数不清的木桶。
桶内装着堆积成山的残羹剩饭,半空无数蚊蝇飞来飞去,几乎在半空聚成一团黑雾。
浓烈刺鼻的腐臭味,让他胃上一阵阵酸水上涌。
就连自认活了几百年的徐供奉,自诩见多识广,可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额头青筋直跳!
即便他早已辟谷多年,依旧本能般地胃里的阵阵向上翻涌,那呕吐感被他强忍下来,脸黑如炭地催促道:“快走!”
顺便瞥了眼王德彪王公公,心道,凡间的凡人体质这么厉害的吗?吃了这些玩意儿都不会死?
几人沿着墙缝溜边走,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秽物,推开无人看守,也无人锁的小门。
然而一出了门,那股恶臭腐烂的味道顿时消失无踪。
街道上若有若无的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白拂雪转头看去,却见院子的半空上,那蚊蝇成团飞的场景,此刻变成了一派空荡荡的蓝天白云,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错觉。
王德彪看着白拂雪盯着墙内的院子里看,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给他悄声答疑解惑道:“听说里面设得有什么阵法,外面是看不到里面,也闻不着里面的味儿。”
白拂雪明了,顿时收回了视线。
一旁的徐供奉从怀中摸出一颗寻常珍珠大小的红色镂空的小圆球,递给王德彪道:“你进了祠堂中,把这个砸到地上就可以了。”
王德彪正要接过,却怀揣起几分犹疑,向徐供奉道:“供奉大人,你们不去祠堂吗?”
徐供奉看了他一眼,道:“还有几个修士,需要我等去会合,你自己去就可以了。”
王德彪似是明白了什么,脸色一白,片刻后深深吸了口气,似是想通了什么。
惨然笑道:“好,我知道了。”他伸出手坚定地把那颗镂空的小圆球接过,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
正欲转身离去,却被白拂雪一把拉住,将一张长条状的白纸拍到他怀里,道:“送你的,平安符,祝你一路顺风。”
王德彪拎起那张白纸,前后翻面看了看,发现那就是一张纯粹的白纸而已,顿时用一种“你在逗我”的表情看向白拂雪。
白拂雪掩饰般捂嘴咳嗽了一声,又把手放下,道:“我不会画符,你就当它是平安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