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底色,是永无止境的冷雨和深入骨髓的泥泞腥气。
七岁。那个雨夜。死亡的气息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脖颈,越收越紧。冰冷的雨水灌进口鼻,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和绝望。黑暗如同实质的幕布,沉重地压下来。力气在流失,体温在消散,意识在沉沦。父亲最后将他推入泥沼深处时那双决绝又悲恸的眼睛,是黑暗里最后的光,然后也被无边的绝望吞噬。
**要死了吗?**
这个认知清晰而冰冷。他太小,却过早地尝到了被世界抛弃的滋味。恐惧像冰水淹没头顶,但更深处,是一种连哭喊都发不出的、死寂的麻木。身体在变冷,变僵,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
就在这时——
一点光。
不,不是光。是一种感觉。一种……时间被强行拨动的滞涩感。冰冷刺骨的雨水,仿佛在瞬间变得粘稠、缓慢,砸落的速度被无限拉长。濒死的窒息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粘稠感所延缓。
然后,他看到了。
黑色的长发,如同最上等的绸缎,即使在这污浊的雨夜,也流淌着奇异的光泽,未被雨水彻底打湿。一双眼睛,比最深的夜还要幽邃,却奇异地倒映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平静得如同亘古不变的湖泊。她蹲在泥泞中,纤细的身影却仿佛撑开了一片无形的、隔绝了冰冷雨幕和死亡气息的空间。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暖意。那不是火焰的灼热,更像是春日午后穿透云层的、第一缕唤醒冻土的阳光。那指尖轻轻拂过他冰冷刺骨、沾满污泥的脸颊。
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
濒临崩溃的身体里,那冻结的血液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在那轻柔的触碰下,如同脆弱的冰壳般片片碎裂!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渴望和暖流,从那被触碰的地方轰然炸开,瞬间席卷全身!
“别怕。”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时间尽头的倦怠和平静,却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雨声,清晰地落在他濒死的意识里,如同神谕。
她甚至没有多做停留。指尖的暖意如同幻觉般迅速抽离。他只来得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本能地、死死地抓住她垂落的一片衣角——那触感冰凉丝滑,如同抓着一捧流动的月光。
然后,她站起身。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黑色的身影在雨幕中如同幻影般淡去,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的……玫瑰香气?以及,几片凭空出现、缓缓飘落、未被雨水打湿的深红色玫瑰花瓣,落在他满是污泥的手边。
雨水的冰冷和死亡的窒息感瞬间回归。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指尖的暖意,那幽邃平静的眼眸,那隔绝了死亡的气息,还有那几片在泥泞中兀自鲜艳的玫瑰花瓣……像一颗滚烫的种子,被强行、不容拒绝地种进了他濒死的灵魂最深处。
他活了下来。靠着那瞬间注入的暖意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近乎偏执的求生欲。被后续搜寻的人找到时,他依旧死死攥着那片早已消失的衣角痕迹,手心里紧紧护着那几片沾了泥污却依旧娇艳的玫瑰花瓣。
**她是谁?**
这个疑问,伴随着那刻骨的暖意和求生的执念,成为了他生命重启后唯一的锚点。
十年。
时间在刀锋上流淌,在汗水与血水中淬炼。他变得强大,变得冰冷,变得沉默寡言。烈元刀的锋芒足以撕裂最凶悍的魔兽,银白的发丝下是棱角愈发分明、覆盖着寒霜的脸。他将自己活成了一座移动的冰山,隔绝了所有不必要的情绪和靠近。
唯有那片玫瑰园。
那是他亲手开辟、亲手栽种、亲手照料的禁地。深红、鹅黄、纯白……各色珍稀玫瑰在元力的滋养下终年盛放,馥郁的芬芳浓烈到近乎霸道。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冷硬如磐石的格瑞大人,会耗费如此心力侍弄这些娇嫩的花朵。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晨曦微露或暮色四合,他挥汗如雨地在花丛间练刀时,那浓郁的、几乎要让人窒息的玫瑰香气,会让他恍惚间再次嗅到那个雨夜里,她离去时留下的、那丝清甜的气息。
他在寻找。用尽一切方法,翻遍古籍,留意所有关于“时间”、“操控”、“神秘少女”的蛛丝马迹。每一次线索中断,都像是在他心口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上再添一道新伤。失望如同冰冷的雪,一层层覆盖下来,将那颗被种下种子的心,渐渐冻成了与她玫瑰园外气质相符的冰原。
**她真的存在过吗?还是濒死时的幻觉?**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在无数个寂静的深夜啃噬着他。唯有在练刀时,在玫瑰的芬芳里,在疲惫到极致的恍惚间,他仿佛才能再次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黑色长发和幽深眼眸的幻影。
直到那一天。
他像往常一样在玫瑰园中挥刀,汗水浸透衣衫,刀光快得撕裂空气。然后,他看到了她。
她就那样慵懒地陷在他最常休憩的那张躺椅里,黑发如瀑,睡眼惺忪,怀里抱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猫,指尖捻着一块融化的巧克力,周身弥漫着一种与这杀戮世界格格不入的、近乎永恒的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