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锦绣龙痕(1 / 2)

寅时的紫禁城,死寂中透着一股渗进骨缝的寒。值房内,一灯如豆,昏黄的光晕艰难地撕开浓重的黑暗,只勉强照亮桌案一角。王承恩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正死死按住一份誊抄的卷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抠破。卷宗抬头,赫然是三个字——锦绣阁。

“锦绣阁…又是锦绣阁!” 王承恩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他那张向来刻板得如同石雕的脸上,此刻肌肉微微抽搐,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三个字,仿佛要将它们从纸上剜出来。昨夜从司礼监档房深处翻出的这份秘档,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他的心头。

档房积年的灰尘气味似乎还粘在鼻腔里。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堆积如山的故纸堆中翻检了整整三个时辰。灯油添了一次又一次,烛泪堆满了烛台。终于,在一份落满灰尘、记录天顺十八年(先帝年号)内廷采买杂项的陈旧簿册里,一行蝇头小楷撞入了他的眼帘:

“……靖王府于锦绣阁订制‘云鹤翔天’织金锦帐一顶,纹样逾制,形似五爪,工部侍郎周延礼密奏弹劾,事涉宗亲,留中未发。”

“形似五爪!”王承恩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这四个字上重重划过,留下深深的凹痕。逾制!这是足以杀头的大罪!那所谓的“云鹤”,其爪趾分明被刻意织造成了五爪之形!虽隐于祥云仙鹤之间,意图掩人耳目,但这手法,瞒得过工部那些敷衍了事的庸吏,如何瞒得过他王承恩这双在深宫沉浮数十年、看惯刀光剑影的眼睛?更何况,这锦绣阁,偏偏又和那封染血的狄人密信里提到的“贵人”暗通款曲的绸缎庄,名字分毫不差!

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靖王!当今天子的亲叔父,权势熏天!他的王府私库,竟敢偷偷订制僭越五爪龙纹的织品?这仅仅是为了满足其骄奢淫逸的虚荣,还是……另有所图?那“形似五爪”的纹样,是试探,还是昭示?王承恩枯槁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深潭,比他预想的还要浑浊、还要凶险万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的风几乎将烛火扑灭。值房狭小的空间更显压抑,沉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他踱到窗边,一把推开沉重的木窗。冷冽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卷走了室内那点可怜的暖意,也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窗外,紫禁城庞大的轮廓沉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色里,只有远处巡夜禁军手中灯笼的微弱光点,如同鬼火般在宫墙夹道间缓缓移动。

天边,启明星孤独地悬着,光芒微弱却执着。

“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王承恩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外沉声低喝:“来人!”

值房外侍立的小太监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

“备车!杂家要出宫!”王承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去东城,锦绣阁!传令下去,给杂家挑几个最机灵、面孔最生的东厂番役,换了便装,即刻在宫门外候着!记住,要快,要静!”

“是,老祖宗!”小太监心头一凛,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车轮碾过御街冰冷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响。一辆其貌不扬的青篷马车,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悄无声息地驶离了戒备森严的宫门。王承恩裹着一件半旧的深色棉袍,闭目靠在车厢壁上,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冰冷的紫檀佛珠。

马车穿过空旷死寂的街巷,直奔东城。天色依旧浓黑如墨,但一些临街的早点铺子已经开始生火,炉膛里跳动的火光偶尔照亮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带着睡意的麻木面孔。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隔夜泔水和即将到来的白日的混杂气息。王承恩闭着眼,鼻翼却微微翕动,像一头经验丰富的老狼,在浑浊的气息中努力分辨着危险与线索。他脑海里反复回旋着那封染血的狄人密信片段:“……贵人供图,货走锦绣水路……” 锦绣阁,水路!这绸缎庄,到底还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处相对僻静的街角缓缓停下。隔着车窗厚重的帘布,王承恩听到外面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带着恭敬的声音:“督公,到了。前面拐角就是锦绣阁后巷。小的们已经探过,后门有看门的老苍头,前门有值夜的伙计,里面静悄悄的。”

王承恩睁开眼,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守好前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杂家没出来之前,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走。”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

“是!”

车门无声地打开一条缝隙。王承恩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枯叶,悄无声息地滑下车厢,迅速融入巷子浓重的阴影里。他身后,几个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也无声无息地散开,封锁了巷口和锦绣阁前后门的去路。

锦绣阁的后门紧闭着,是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王承恩没有去推门,枯瘦的身影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如同壁虎般向上游移。他那看似老朽的身躯,此刻却展现出惊人的敏捷与力量。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精准地抠住砖缝,脚尖在墙面上几次借力,竟无声无息地翻上了丈许高的院墙,狸猫般落在院内堆积的杂物阴影之中。

院内静悄悄的,只有角落牲口棚里传来几声牲畜不安的响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织物特有的、混合着染料和浆洗味道的复杂气息。王承恩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扫过一排排紧闭的房门——账房、染坊、织工房……最后,定格在院子最深处、门户最为厚重结实的一间库房上。

他像一道贴着地面的幽影,无声无息地滑过空旷的院子,避开了月光可能投射到的区域,眨眼间便到了库房厚重的木门前。门上一把硕大的黄铜锁,在微弱的星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王承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从袖中摸出一根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纤细铜丝,一端扭成一个极其精巧微小的钩状。他侧耳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凝神倾听片刻,确认里面毫无声息后,才将那铜丝小心翼翼探入锁孔。他那双枯槁的手,此刻稳定得如同磐石,指尖感受着锁芯内部簧片最细微的触感,极其缓慢地拨动、试探。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他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几个呼吸之后,只听锁芯内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咔哒”声。

锁,开了。

王承恩轻轻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入的门缝,身影一闪,便没入了库房内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一股更为浓烈、陈旧的织物和樟脑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库房内堆满了巨大的木箱和成捆的布匹,层层叠叠,如同沉默的巨兽。王承恩没有立刻动作,他站在原地,让眼睛慢慢适应这绝对的黑暗,同时用耳朵捕捉着哪怕最细微的声响——只有老鼠在角落悉悉索索跑过的声音。确认安全后,他才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牛皮小囊,取出一截短小的蜡烛和一个火折子。

“嚓!”微弱的火苗亮起,驱散了眼前一小片黑暗。烛光映照下,王承恩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显得更加阴森。他没有高举蜡烛,而是用手拢着光,只照亮脚下和眼前一小片区域,小心翼翼地在一排排堆叠的布匹和箱笼间穿行。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靖王府的货!那份秘档只记载了天顺十八年的一次逾制,但王承恩绝不相信那会是孤例。以靖王的身份和野心,这种隐秘的联系,必然如同毒藤,盘根错节,深入肌理。他必须找到新的、更直接的证据!

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捆布匹上的封签、每一个箱笼上的标记。大部分是寻常的苏杭绸缎、松江棉布,标记着送往京城各大商号甚至普通富户。王承恩的心沉静如水,耐心地一寸寸搜索过去。时间一点点流逝,蜡烛燃烧过半,烛泪无声滴落。

突然,他的脚步停在库房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几个落满灰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樟木箱子。箱体没有明显的商号标记,只在侧面用朱砂写着一个模糊不清、似乎被刻意涂抹过的编号“丁戌柒”。这个编号,与秘档中记录当年那批“云鹤翔天”锦帐入库时的临时编号格式,如出一辙!

王承恩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他蹲下身,枯手拂去箱盖上的厚厚积尘。没有上锁,只用普通的铁扣搭着。他屏住呼吸,轻轻拨开铁扣,小心地掀开沉重的箱盖。

一股更加浓郁的樟脑混合着陈旧丝线的气味涌出。箱内,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匹匹卷好的锦缎。颜色是庄重的深紫,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王承恩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捻起最上面一匹锦缎的边缘。

入手是意料之中的顺滑冰凉,是上等的湖丝。他凑近烛光,仔细审视着锦缎的纹路。表面织的是常见的“福寿连绵”图样,蝙蝠、寿桃、盘长纹,看起来富贵吉祥,毫无逾制之处。

“不对……”王承恩浑浊的眼珠眯了起来,锐利的光芒几乎要刺穿眼前的织物。靖王费尽心机隐藏的东西,岂会如此简单?他枯槁的手指沿着锦缎的纹路细细摩挲,感受着丝线在指尖的触感。突然,他的指尖在一处看似寻常的云纹边缘停了下来!

这里的丝线走向,有一丝极其微妙的、近乎无法察觉的突兀转折!仿佛是织工在紧张或刻意掩饰时留下的笔误。王承恩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大胆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他迅速放下手中的锦缎,从牛皮小囊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小银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