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二十一回到第二十三回(2 / 2)

随缘儿媳妇一来怕让姑娘难堪,二来想到姑娘从小就疼爱自己,到了这里后,又承蒙安老爷、安太太撮合,让她与随缘儿结为夫妻。如今好容易与姑娘重逢,听姑娘话里的意思,似乎并不想留在安家,她正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听到姑娘将梦中之事细细思量、自言自语,索性默不作声装睡,静静听着。虽然有些话听得不太明白,但大致意思也都知晓了,便决定不声张。

由于张金凤与何玉凤关系极好,随缘儿媳妇一有空,就悄悄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张金凤听后,心中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何玉凤的梦似乎真的预示着好事将近;担忧的是,姑娘好不容易才放下心结,如今这般固执,恐怕又要横生枝节。于是,她叮嘱随缘儿媳妇:“这件事至关重要,你不仅不能告诉老爷、太太,就连你的父母、公婆,还有你丈夫面前,都不许透露半个字。”随缘儿媳妇听了,吓得再也不敢提起此事。

此时,安老爷、安太太因何玉凤曾在青云山庄立下“一路不见外人”的规矩,早早便嘱咐安公子,若无要事,沿途不要去姑娘的船上。而老两口见到何玉凤时,聊天内容也只围绕着风花雪月、自然景致,绝口不提与姑娘终身大事相关的话题。即便偶尔谈及,也只是说进京后如何修坟、安葬,以及安葬后如何寻找合适的尼姑庵,庵堂要选在怎样幽静便利的地方,话语间找不到任何暗示姻缘的痕迹。

这反而让何玉凤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心中暗想:“他们若真的毫无此意,就该像寻常人家那样,与我聊聊家长里短,怎么反而一本正经,甚至连‘安骥’的名字都不肯提起?这分明是故意避嫌,可见我的想法没错,也难怪我急着要远离尘世了。”

而安老爷、安太太又何尝看不出姑娘的心思?他们心想:“既然决心成全这姑娘,怎能任由她遁入空门?自然要用至诚之心,找合适的时机,说恰当的话语,帮她解开心中的困惑,走上正途。但这姑娘心思细腻、性格执拗,若贸然点破,恐怕会前功尽弃。不如先顺着她的性子,不管她如何防备,我们都装傻充愣,再慢慢寻找机会,眼下千万不能逼她把话挑明。”

实际上,何玉凤是真心珍惜自己的名节与清白,安老爷、安太太也是真心为姑娘的终身幸福考虑。可双方都将真实想法藏在心底,一个装作毫不知情,一个强颜欢笑,反倒像是各自心怀假意。两边这般互相揣测、暗中较劲,事情反而越发偏离正轨,故事也变得更加曲折复杂。真不知作者是因为当年确有这样一段真实故事如实记录,还是闲来无事,故意设置重重悬念,写出这篇充满机巧的文章,自己给自己出难题!

各位,正所谓“云端里看厮杀”,咱们且站在一旁,静观其变,且看日后安水心先生如何化解难题,何玉凤姑娘怎样回心转意,张金凤如何从中撮合,安龙媒又将如何面对这一切,而作者又会如何续写这精彩的故事!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过了德州之后,距离京城越来越近,安老爷便派人提前送信回家,让家里准备好进京后的各项事宜。他派赶露儿带着一名小厮走旱路先行进京,大船则按照行程缓缓前行。还没到通州,老家人张进宝就前来迎接。此时,安老爷、安公子正好都在安太太的船上。

张进宝进舱后,先是向安老爷、安太太磕头行礼,起身又给安公子请安。安太太说道:“你看看新少奶奶。”张进宝听闻,立刻转身向张金凤磕头,说道:“奴才张进宝拜见主母。”张金凤笑容满面地说:“都是伺候老爷、太太的自家人,不必行这般大礼!”安公子赶忙上前将他扶起。

安老爷介绍道:“这可是咱们家的老伙计了,从你爷爷那辈就在家里做事。”接着问他:“你觉得我给你家少爷选的少奶奶怎么样?”张进宝连忙回答:“老爷、太太疼惜少爷,这是少爷的福气!奴才大致听华忠说了,这次老爷和少爷出门,可真是受了不少惊吓,吃了很多苦头,也费了不少心思!”安老爷感叹道:“这都是你们盼着我去做官盼出来的呀!”张进宝又说:“老爷,这只是一时的磨难,老天爷都看着呢。且不说老太爷积的德行,单论老爷您的为人处世,咱们家不会一直这样的。老爷日后肯定还会高升,再过几年,少爷要是再中了科举,依奴才说,咱们家说不定就要兴旺起来了。”

安老爷、安太太听了这番诚恳的话,心中十分欣慰。随后,老两口询问了京城家中的情况,张进宝回复道:“朝中最近没什么大事,一切都很太平。华忠回京后,奴才按照老爷的吩咐,没敢给各位亲友报信,就连乌大爷派人来打听,也回复说还没确定到家的日子。只有舅太太时常到家里来,奴才不敢隐瞒,如实告知。舅太太惦记着老爷、太太和少爷、少奶奶,已经提前到通州码头的庙里等着了。”

安老爷点点头说:“很好。”又问:“园子里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吗?”张进宝答道:“都交给宋官儿和刘住儿去办了,都已经准备妥当。杠房的人也跟着奴才来了,在这里听候吩咐。奴才都照老爷的意思,办得既不张扬,也不显寒酸,请老爷、太太放心。”

安老爷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把刘住儿也派到园子里,他能行吗?”张进宝急忙回道:“老爷问起刘住儿,还真是件奇事。自从他耽误了少爷的事,等他服完假期、剃了头,奴才就请出老爷的家法,传达老爷的命令,狠狠打了他三十板子。没想到他挨了这顿打,竟然长进了不少,不再贪财,也不撒谎了,如今已经能派上用场了。”

安老爷听了张进宝的话,满意地点点头,关切地说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稍作休息就回去吧,家里也离不开人。”张进宝连忙回应:“老爷放心,不碍事。我把华忠留在家里照料,程师爷也肯尽心帮忙。”安太太也在一旁叮嘱:“跟外头说一声,好好给他准备些吃的,他一大把年纪了,别饿着肚子回去。”张进宝闻言,急忙又跪了下来,感激地说:“谢太太恩典!奴才还想去见见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再到何大太太灵前拜祭,也想见见那位何姑娘。请老爷、太太示下,奴才该如何行事?”安老爷斟酌了一下,说道:“灵前你们不必行礼,姑娘暂时也不用见,等回家再说,你去见见亲家老爷就好。”安公子也在一旁劝道:“张爹,您先歇着吧,站了这么久,船上不好走动,就别四处奔波了。”张进宝却认真地说:“爷,这是什么话!咱们都是一家人,主子的亲戚也是主子,‘一岁主,百岁奴’,更何况这事还关系着您和少奶奶。现在有些新来的奴才,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就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了。老爷这次回来,我们老辈奴才要是不做个表率,以后可就管不住他们了。”安公子被他这番话堵得不好再劝。安太太见状,也说道:“你去吧,好好休息,不用着急。”张进宝这才连应两声“是”,慢慢退了出去。诸位,看看安老爷家的仆人,多么招人喜欢!这老人家的为人处世,和那霍士端相比,可真是天差地别。

闲话不多说。说话间,船只一艘接一艘稳稳停靠在通州龙王庙码头。安老爷此次离京赴任,本为了一个县令的职位,却险些家破人亡。如今平安归来,重见故乡,不仅保全了儿子,还为他添了一位贤良的媳妇。张老夫妻最初也只是想着带着女儿投奔做小生意的亲戚,没想到意外结识了安老爷这样的亲家,还得了个称心的女婿,往后的生活也有了着落。至于何玉凤,本是世家千金,却落得孤苦伶仃,如断梗飘蓬般生死未卜,如今大仇得报,还能重返故乡。虽然大家心境各异,但此刻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安老爷正准备派人陪公子去庙里给舅太太请安,话还没说完,舅太太就得到消息赶来了。船上众人赶忙搭跳板、设扶手、撤围幕。舅太太下了车,安公子立刻上前请安。舅太太一见到公子,只喊了声:“哎哟!外外!”泪水便夺眶而出,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安公子先开口:“舅母,上船吧,我母亲正盼着您呢。”说着,便搀扶起舅母,身后跟着一众仆妇,一同上了船。

安老爷在船头见到舅太太,连忙上前问好。只见安太太带着儿媳早已在舱门口等候,舅太太快步上前,双手紧紧拉住安太太。姑嫂俩平日里关系最为亲密,这一见面,心中千言万语,却都化作了眼中的泪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安太太便叫儿媳过来拜见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张金凤的手,激动地说:“好侄媳妇!自从听华忠说了你们的事,我天天盼着,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说着,拉着安太太进舱坐下。安公子端上茶水,舅太太这才感慨道:“咱们分开还不到一年,你们在外头就经历了这么多糟心事!玉格要去淮安的时候,可把我急坏了,让他去不放心,不让去又怕他愁出病来。谁能想到最后闹了这么大的乱子!要不是老天保佑,我都没脸见你们了!”说着,又忍不住擦起眼泪。

安老爷宽慰道:“一切都是天意,人力哪能预料得周全?”安太太也附和:“谁说不是呢,全靠上天庇佑。你看,虽然吃了不少苦头,可咱们这不也得了个好儿媳嘛!”正说着,张金凤装了烟过来,舅太太便热情地招呼:“侄媳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她拉着张金凤的手,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转头对安老爷、安太太赞叹道:“不是我夸,要说这是乡下孩子,谁能信啊!你瞧这模样、这谈吐、这气度,城里大户人家的姑娘都未必比得上。这是她天生的好底子,也多亏妹妹调教得好。”

说到这儿,舅太太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不是说还有位何家姑娘也一起进京了吗?”安老爷回答:“她在隔壁船上,陪着亲家太太呢。”舅太太一听,立刻说道:“那我也该去见见亲家太太呀!”说着,把烟袋递给随从,站起身就要走。

安太太和舅太太这姑嫂俩,平日里偶尔也会斗斗嘴。安太太故意调侃道:“你怎么越老越急性子,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舅太太笑着回怼:“‘老要颠狂少要稳’,我可不像你们年轻人,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等你到了我这岁数,保准也和我一样!”安太太笑道:“也不害臊!你就比我大两岁,就敢说老了?老了么?不打……”话说到一半,安太太突然停住。舅太太打趣道:“‘不打’什么?我替你说,‘老了么?不打卖馄饨的!’是不是?当着侄媳妇的面,这句可得让给你!”这番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连安老爷也忍俊不禁。安太太随即叫晋升家的去通知何玉凤和张太太。这时,安太太在舅太太耳边低语了几句,舅太太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后点了点头,其他人也没太在意她们说了什么。

何玉凤的船与安太太的船紧挨着,只隔了两层船窗。她听到这边来了位舅太太,虽不知是谁,但听其说话爽朗利落,第一印象就觉得颇为投缘。听晋升家的说明情况后,她料想舅太太进门后定会到灵前行礼,便在灵柩旁跪坐着等候。不一会儿,安太太婆媳陪着舅太太过来了。舅太太进门后,先与张太太见礼,又祭拜了灵柩,随后便走向何玉凤。安太太说道:“姑娘,起来见见吧。”戴勤家的将何玉凤扶起,她低头行了个万福礼。舅太太也是旗人打扮,热情地说:“姑娘,我不太会行大礼,咱们拉拉手吧!”说着便走近想拉何玉凤的手。何玉凤一抬头,舅太太突然惊呼:“哎哟!这姑娘怎么和侄媳妇长得这么像?要不是你们俩在一块儿,我都分不清谁是谁了!”何玉凤听了,心里觉得这话不太合适,但转念一想:“人家又不知道我的难处,也不能怪她。”

众人落座后,舅太太本坐在上首,却特意往后挪了挪,拉着何玉凤说:“‘亲不间友’,咱们挨着坐才亲近。”何玉凤连忙推辞,安太太便解释道:“姑娘,别客气。这是我大嫂,膝下无儿无女,虽说有两个侄儿,可关系也不亲近。我们俩最要好,她一年大半时间都住在我家,就跟这儿的主人一样。她丈夫比你老爷还年长。咱们八旗子弟,论起来不是亲戚就是朋友,论辈分,你可以叫她大娘;论我这边的关系,委屈你叫她声舅母也行。”何玉凤心想:“在舅太太面前,自然该按当下的关系称呼。”于是说道:“我自然该跟着张家妹妹,叫舅母才是。”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觉得这称呼更不合适,可话已说出口,无法收回。安太太却高兴地说:“这么一来,咱们娘儿们就更亲近了。”接着,又向舅太太夸赞何玉凤如何孝顺、聪慧,有怎样宽广的心胸和过人的本领。舅太太感叹道:“你们三家也不知修了多少福分,姑老爷、姑太太有这么出色的儿子,何姑娘和张亲家又有这么优秀的女儿。我呢?没福气生个儿子也就罢了,怎么连个女儿的命都没有?难不成我前世烧了断头香?”说着,神色不免有些黯然。

何玉凤看着舅太太,心里暗自思忖:“这人真是热心肠。等等,我如今已经进京了,等把母亲安葬的大事一办完,我就想尽快进尼姑庵。到时候,安家伯母自然不能总来陪着我,张太太虽说在我身边不辞辛劳,事事都很周到,我也叫她一声‘妈’,可到了京城,她肯定要多陪陪自己女儿。再说,她老人家有时候说话畏畏缩缩、做事有些木讷,还有那双气味不好的脚,以及身上浓重的叶子烟味,实在让人不太好受。眼前这位舅母,性格脾气都合我的心意,她孤孤单单,我也是孤身一人,要是能和她相互依靠,倒真是件好事!”

何玉凤正想着,端起茶准备喝,戴勤家的见状,忙说:“姑娘,茶凉了,我给您换一杯吧。”说着,走上前来换茶。舅太太叮嘱道:“姑太太派你来照顾姑娘,你可得好好伺候着。”戴勤家的笑着回应:“奴才不敢懈怠。我本就是姑娘家的人,姑娘还是我从小奶大的呢。”舅太太感叹道:“原来如此,还是奶娘呢!这么说来,连你都比我有福气,好歹你和姑娘还有这份缘分!”

这番话正好说到何玉凤心坎里,她暗想:“既然这样,我何不认她做干娘,直接叫她‘娘’,这样不就避开‘舅母’这个称呼了?”于是,她开口说道:“舅母,她哪里当得起您这话!舅母要是不嫌弃我,我就做您的女儿!”舅太太一听,又惊又喜,故意板起脸问道:“姑娘,你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何玉凤郑重地说:“这种事,哪能跟娘开玩笑?”说完,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在舅太太面前拜了下去。舅太太急忙将她拉起来,揽入怀中,脸上又是泪水又是笑容,悲喜交加地说:“姑太太,今天这事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也不图别的,我那几个侄儿实在不懂事,最近二房还想把小的那个交给我养。妹妹知道的,那孩子更没出息。我寻思着,要什么香火传承,清明扫墓,我早就不指望这些了。我只盼着活着的时候,有个贴心人知冷知热,等我走了,她能掉几滴真心的眼泪,痛痛快快哭一场,我就知足了。”

说着,舅太太解下自己胸前戴着的一个玉连环,上面还拴着个怀镜,给何玉凤戴上,又说:“这不算什么,等你守孝期满,我亲自给你做几双好鞋穿。”何玉凤又站起来道谢。

安太太笑着打趣:“你先别忙着谢。我们好不容易把姑娘请来,倒被你抢走了。”舅太太也笑着回应:“这可说不准,全看我们娘儿俩的缘分。”说着,她右手拉着何玉凤的左手,左手拍着她的右肩膀,望着安太太婆媳说:“今天我可算能在你们面前扬眉吐气了,我也有儿女了!”安太太说:“也好,以后你也能帮我分担分担。”

接着,安太太对何玉凤说:“大姑娘,你要是和她相处久了,可有乐子了。针线女红,她样样精通;你要是想吃什么,她还能做出一桌好菜;没事儿的时候,听她讲,从古到今的故事、笑话、灯谜,她肚子里装得满满的。你要是有精神聊一整夜,她能陪你说一整夜。她可是我们家出了名的‘夜猫子’,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何玉凤听了,越发觉得舅太太不仅热情,还是个有趣的人。

此时,安老爷一直在隔壁船上安静地坐着,这边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便踱步到这边船上。众人连忙起身迎接。舅太太说:“姑老爷来得正好。”刚想把刚才的事说一遍,安老爷就道:“我在那边都听见了。你们娘儿们说的虽是玩笑话,我可有句正经话。大姐姐,你这个女儿可不能白认。她一进京,在我家祖坟那边肯定要耽搁些日子,你妹妹到家后,得收拾家里,儿媳妇刚过门不久,也还年轻。虽说有亲家太太帮忙,但她一路劳累,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要是舅太太能在那儿陪着姑娘几天就太好了。”舅太太爽快地说:“这有什么!我家里也没什么牵挂的,平日里没事都在这儿长住,何况是照顾姑娘呢!”安老爷听了,十分高兴,站起身来,弯腰低头,说:“那我先给姐姐道谢了。”舅太太急忙站起来,摸了摸头发,笑道:“这说的什么话!都是自家的事。跟姑老爷、姑太太说句玩笑话,我疼自己女儿,跟你们俩可不相干,也不用你们领情!”一时间,满屋子欢声笑语,大家相互寒暄。何玉凤更是觉得自己认干娘这一步棋走得妙,往后也算有了依靠。

唉!古人说得没错,“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在我这个说书人看来,普通人自寻烦恼也就罢了,可有些聪明好胜的人一旦钻起牛角尖,那才叫麻烦!就说这何玉凤姑娘,既然打算遁入空门,不管叫谁“舅母”又有何妨?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扰就行。可她偏偏要认个干娘,按俗话说,这叫“自找麻烦”;用文绉绉的话讲,就是“痴鼠拖姜,春蚕自缚”!这正是:冥冥之中似有定数,本想往东却走向了西边。

欲知何玉凤合葬双亲之后会有怎样的经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返故乡宛转依慈母圆好事娇嗔试玉郎

这回讲述的是安老爷带着家眷,与张老夫妻一道,护送何玉凤姑娘,并扶着她母亲何太太的灵柩,从水路返回京城老家。船只停靠在通州,距离到家已指日可待。这部《儿女英雄传》演到此处,后续便是“弓砚双圆”情节的铺垫,这可是书中极为关键的内容,通俗来讲,就是故事的“核心”所在。

老话说得好:“说话不明,犹如昏镜。”说书人一张嘴,本就难以同时讲清两家的故事,更何况还要满足众多听众的耳朵呢!况且听众来得有早有晚,就算让先来的人能从头到尾听个完整,但大家各自都有生活和正事要忙,总不能像燕北闲人那样,一门心思地去关注安家这些闲事吧?要是不把这段关键情节交代清楚,这故事听着可就没什么趣味了。

说到这段故事的来龙去脉,当初安老爷是因为十三妹在黑风岗能仁古刹救了公子性命,保全了张金凤的贞洁,还促成了公子与张金凤的婚事,又慷慨解囊赠金、借弓击退贼寇,受了她诸多恩情,一心想要报答。可被这姑娘“十三妹”的假名,以及虚无缥缈的住址所迷惑,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姑娘就是自己四处打听、苦苦寻觅却不知下落的世交之女何玉凤。后来,从“十三妹”这个名字,以及公子抄录的诗词中推测,才确定十三妹必定是何玉凤。得知她的下落后,安老爷毅然辞官,前去寻访。这一路并不容易,先是通过褚大娘子结识邓九公,好不容易才说动邓九公;而后邓九公又去感化十三妹。也算是上天有眼,最终保全了何玉凤,救了她一命。安老爷最初的想法,只是打算把她送回故乡,安葬父母,再帮她找个好人家,这样就算报答了恩情,从未想过将她与公子的姻缘联系在一起。

然而,在褚家庄,与邓、褚父女笔谈的那天,事情有了转折。公子和褚一官外出时,褚大娘子突然心生一计,悄悄向安老爷和她父亲提议,要像撮合张金凤与安龙媒那样,让何玉凤也与安龙媒成就一段三人美满姻缘。邓九公一听,当场拍手叫好,恨不得立刻去做媒。但安老爷却没有答应。安老爷拒绝,一是因为何玉凤还在守孝期;二是觉得自己之前的种种安排,本是出于保护姑娘的公心,要是最后把人诓来做自己儿媳,就成了私心作祟;再说,以姑娘的性格和见识,未必会答应,万一弄巧成拙,反而不好。可又不好直接拒绝邓家父女的好意,所以只是说“从长计议”。

第二天见到十三妹后,安老爷费尽口舌,好不容易把她说动,可她却提出回京葬亲后便要出家的“约法三章”。当时安老爷生怕事情生变,只好顺着她,还与她立下誓言。但要是真的一直顺着她,那岂不是只能看着她去当尼姑?这不就成了《孽海记》《玉簪记》那样的故事了?难道是要让她和赵色空作伴,或者与陈妙常比个高下?这可不是安水心先生会做的事!而且何玉凤性格贞烈,就算出家,又去哪里找个像荣国府栊翠庵那样的地方让她当“槛外人”?总不能从此就不管她,任由她去当山上背土坯的姑子吧?所以,安老爷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姑娘的事情妥善解决,让她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绝不能让这件事虎头蛇尾。

但仔细想想,给姑娘找个合适的夫婿谈何容易。安老爷见过的那些人里,不是纨绔子弟,就是轻薄少年。再加上姑娘性子直,要是嫁入不知底细的人家,很可能与公婆不合,夫妻关系也不和睦,又有谁能像自己夫妻这样体谅她呢?这不是耽误她终身大事吗?思来想去,倒不如就按褚大娘子的主意,效仿何玉凤当初撮合张金凤和安龙媒的做法,促成三人的姻缘,让她们姐妹效仿娥皇、女英,这样既两全其美,又合乎情理。于是,在邓家庄的那几天,安老爷背着众人,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安太太,安太太听后自然十分欢喜。老两口又私下拜托邓家父女,说等回京后,见机行事,如果事情有希望,再请他们帮忙促成这段姻缘。因为张金凤刚新婚,老两口担心她与公子私下交谈时会泄露此事,所以暂时没有告诉她。

殊不知,张金凤从见到何玉凤那天起,就有了“好花并蒂开”的想法。所以在古寺谈心时,才会向何玉凤问起;秋林送别时,也催促她同行。后来,她与褚大娘子这两位聪慧的新媳妇相遇,两人容貌、才华相当,性格也十分投缘。褚大娘子背着安老爷、安太太和自己父亲,把撮合何玉凤与安龙媒的想法告诉了张金凤。在褚大娘子看来,这只是想成全何玉凤,却没想到正合张金凤的心意。所以,她们才有了借弓留砚的暗语交流,而安老爷、安太太当时并未察觉其中深意。上路之后,张金凤见公婆没提此事,自己也不敢贸然开口。

算起来,这件事只有安老爷夫妻、邓家父女和张金凤五个人知晓,但每个人的想法又各不相同。其他仆妇丫鬟,甚至张老两口,都对此一无所知。至于安公子,只是把何小姐当作恩人敬重;何小姐也把安公子当作普通朋友,毫无男女私情。实际上,这两人都被蒙在鼓里!

后来,何玉凤见安老爷、安太太让公子穿孝扶灵,心中十分感动,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安老爷见状,暗自松了口气,觉得这段姻缘有了些许希望。可万万没想到,到了德州,何玉凤做了个梦,一下子又变得坚定起来,要出家的想法更加强烈。安老爷夫妻看在眼里,满心疑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转变。张金凤虽然从随缘儿媳妇那里得知了缘由,却不好向公婆说明。

此时,离京城越来越近,安老爷独自坐在船上,心里盘算着:“看这情形,到京之后,就算请她回家,她肯定不来;送她去寺庙,我又舍不得。只能拖延时间,先把她安置在我家那座既不像庙又不像家的旧园子里,让她守着父母灵柩,也算是遵守她的‘约法三章’。之后再慢慢想办法。但要在这期间见机行事,可太难了,张亲家太太肯定帮不上忙。”

就在安老爷犯难时,船刚靠岸,舅太太就来迎接了。舅太太一进门,问起何姑娘;见到何姑娘后,两人更是情投意合,认作了母女。对舅太太来说,初见何玉凤这样聪慧漂亮、无依无靠的女孩,既心疼又喜爱;再想到自己膝下无子,不免同病相怜。当时安老爷还没来得及求助于她,安太太在她耳边说的悄悄话,也只是因为姑娘之前被纪府提亲伤了心,不愿别人提起婚事,所以嘱咐舅太太千万别问她有没有婆家,只是出于礼貌。谁能想到,何玉凤与舅太太一番交谈,反倒给安老爷夫妻帮了大忙!安老爷顺势而为,将姑娘托付给舅太太。舅太太当天就留在何玉凤船上,一路护送她到坟园,料理完葬亲之事。这段时间里,舅太太对何玉凤关怀备至,照顾她的衣食起居,打理她的日常琐事,何玉凤闲时想听故事,她也随时能讲。两人相处得十分融洽,亲密无间,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正是安老爷凭借沉稳的手段,怀着深厚的慈父心肠,才成就了这桩合乎天理人情的美事。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像燕北闲人那样,随意安排。大家想想,这件错综复杂的事情,这些暗含深意的话语,这般环环相扣的情节,除了安老爷和燕北闲人心中清楚,恐怕就只有说书人略知一二了。至于各位听众,听书也不过是消遣,看书也只是走马观花,没必要耗费精力去深究。如今,说书人已经把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接下来,咱们言归正传。

安老爷将何玉凤姑娘托付给舅太太后,终于能腾出手来处理其他事务。他赶忙安排家人结算船费、预定车辆、整理箱笼、搬运行李,同时打发安太太带着公子、媳妇以及一众仆妇丫鬟先行回庄园筹备,只留下舅太太、张亲家老爷夫妇、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花铃儿,还有跟随舅太太的仆妇丫鬟,以及两个粗使婆子陪着何玉凤姑娘,另外安排了几个得力的家人在外面照应。他自己则打算护送何玉凤姑娘,陪着灵柩一同前行。等出发后,自己提前一步进城,到坟园安排各项事宜。他还考虑到,灵柩从通州码头出发,一路到西山双凤村,一天肯定到不了,于是让张进宝等人在德胜关一带准备好落脚的地方,以便停放灵柩过夜。杠房得到消息后,也早早准备好了抬灵的器具。一切都安排妥当。到了启程那天,何玉凤姑娘穿上孝服,举行了告奠仪式,然后和舅太太同坐一辆车,随着灵柩前往德胜关住下,这边的事情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安公子前一天跟着母亲和媳妇回到家中,先是到佛堂、祠堂拜祭。家中一切如旧,张进宝把里里外外管理得井井有条。一家男女老少都上前见过礼,华嬷嬷也来拜见了新少奶奶,高兴得左看看右问问,恨不得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新少奶奶身上,不知道怎样亲近才好。

长话短说。安老爷第二天送何玉凤姑娘下船,等灵柩出发后,自己穿过城区,先回到庄园。一进二门,院子里早已备好了香烛和吉祥纸马,安老爷带领全家拜谢天地,自己又到佛堂、祠堂磕头行礼,随后走进正房。老夫妻二人并肩坐下,儿子儿媳在两旁站着奉茶。

男女仆人们依次见过礼后,各自忙着整理东西、准备酒菜,来回奔波忙碌。安老爷对安太太感慨道:“太太,你看人生在世,一切都是天命安排,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千万不能妄想。咱们靠着祖父留下的家业,守着这几亩薄田、几间屋子,虽说不富裕,但也衣食无忧。当初一时兴起去做官,才闹出这么多离奇的事情!好在如今平安回家,咱们这几口人一个都没少,还多了一个人,这都是祖宗保佑。更何况还了却了何家侄女的心愿。从现在起,我就算在乡间养老,也觉得比做高官还荣耀。往后我就专心教导儿子读书,多和古圣先贤的学问作伴,再也不轻易折腾了。”安太太点头赞同:“老爷说得太对了,这世道的事儿,想想都让人害怕!”老夫妻带着儿子儿媳说说笑笑,吃完饭撤下饭桌。安老爷出去拜访程师爷,感谢他在家中的照料。回来后,又把所有家人,包括留守在家和一同出行的,都叫到跟前,好言慰劳了一番,还询问了城里房子的情况。张进宝回禀:“奴才经常进城查看,房子里住着的本家爷们很安分,看守房子的家人也十分谨慎,请老爷放心。”安老爷听了点点头,众人各自散去,当晚相安无事。

第二天一早,安老爷、安太太吃过饭,带着儿子、媳妇先到老太爷、老太太的坟前祭拜。之后又来到这边,查看为安葬何玉凤父母所做的准备,见一切办得既不铺张也不寒酸,十分妥当,安老爷很是满意。他派人陪着安公子,让公子穿上孝服,到十里外去迎接何太太的灵柩。这边,安老爷摘下帽子上的红缨,安太太也暂时取下首饰,张金凤重新穿上孝服。外面负责穿孝的有戴勤、宋官儿、随缘儿,还派了两个粗使的家人;里面则是一路上照顾何玉凤姑娘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丫鬟花铃儿,还有两个婆子。人员安排好后,安太太对媳妇说:“在船上闷了一路,这坟地周围都是咱家的地方,趁这会儿,你带着大家四处走走。”张金凤答应一声,带着一群平日里难得出来的丫鬟仆妇,跟着新少奶奶去游玩解闷,只留下两个粗使婆子在原地听候吩咐。这个时候,安老爷和安太太则开始商量起许多重要的事情。至于夫妻二人具体是怎么商议的,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安排,说书的当时不在旁边,无法详细交代。各位且耐心听下去,迟早会真相大白,这里先暂且放下不提。

再来说何玉凤姑娘,她和舅太太、张太太在德胜关的店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梳洗完毕,简单吃了点东西,就见张进宝和梁材带着抬灵的大杠前来接应。何玉凤本以为还会像昨天一样赶路,可等她和舅太太坐上车出来一看,眼前的场面让她吃了一惊:抬灵的大杠崭新光亮,鼓乐队伍整齐完备,全套二品官员的仪仗排列得整整齐齐,各色旗幡迎风飘扬。她心里暗想:“我都那样说了,安伯父还是如此破费,这让我受了更多恩情,往后可怎么报答啊!”于是,她随着送殡的队伍缓缓前行。走到半路,舅太太吩咐车夫传话给前面领路的人,又招呼张太太的车,一起赶到前方一个小地方稍作休息,之后便直奔双凤村而去。还没到目的地,舅太太就在车里指着前方,向何玉凤介绍:“你看,前面搭着白棚的地方就是了。东南边那一大片房子,是安家的庄园;西北边树木茂密的地方,是他家的坟地。我听说,姑老爷打算在坟地东边给你父母修坟呢。”何玉凤听了,除了满心感激,不住点头叹息,一时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说话间,车子已经到了安家的旧宅。后面跟随的车辆一辆接一辆赶到前面,准备伺候众人下车。车子驶进大门,安老爷迎上前来,询问昨天在店里住宿的情况。舅太太笑着说:“挺好的!姑娘可听话了,让吃就吃。到底是城里长大的孩子,长这么大,头一回尝甜浆粥、炸糕、油炸果,还挺爱吃呢。”安老爷笑道:“这就是‘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故乡水’啊!”

不一会儿,张太太也下了车,因为坐得久了脚麻,站了一会儿才和大家一起往里走。安太太和媳妇也迎了出来。何玉凤正和众人打着招呼,又见一群穿孝的男女前来迎接,除了宋官儿,其他人她都不认识。她跟着众人走进灵棚,从月台西侧绕上去,只见正前方摆着供桌,门上挂着云幔,一口灵柩停放在偏东的位置。何玉凤一时间有些恍惚,一来刚回到故乡,眼前的一切和外省的简陋排场大不相同;二来受礼法拘束,之前一直保持着矜持,竟没反应过来这就是父亲的灵位。她刚想问:“怎么母亲的灵柩反倒先到了?”还没等问出口,安老爷在旁边提醒道:“姑娘,你父亲的灵柩在这儿,还不赶快行礼!”这一句话点醒了何玉凤,她顾不上讲究礼数,扑到灵柩前放声大哭,众人在一旁劝了好久,才渐渐止住她的哭声,但她仍抽泣不止。随后,她仔细查看了父亲的棺材,见棺材被一层又一层的漆包裹得严严实实,表面光亮得能照见人影,这才放下心来。可一想到安老爷把事情办得如此周到,她心里又多了一份愧疚。

大家没休息多久,随缘儿就跑过来说:“快到了!”安老爷赶忙出去迎接。何玉凤跪在东间,朝着外面张望,只见一对对仪仗、一双双鼓手进了门,整齐地排列在两边。不一会儿,四周安静下来,只听见清脆的响尺声“当!当!”地响起,引导着她母亲的灵柩缓缓进来。安公子一身孝服,紧紧跟在灵柩前面,虽说算不上正式的孝子,但也有几分孝子的模样。灵柩安置好后,众人开始祭奠行礼,何玉凤更是悲痛万分,这些场景就不再一一赘述。

等事情都忙完,何玉凤站起身来,向安老爷、安太太说道:“我何玉凤从没想过父母能有这样体面的后事,更没想到自己还能回到故乡。这一切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侄女儿除了给您二老磕头,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只是伯父伯母操办得太过隆重,如今千万不能再耽搁了,不管是三天还是五天,请伯父就按照我在青云山庄说的那三句话,早点让我父母入土为安。这样我也能早点去办自己的事,免得再让伯父伯母为我操心。”她又望着舅太太说:“我这娘在路上已经答应,往后会在庙里一直陪着我,伯父伯母大可放心。要是伯父能始终成全我,我何玉凤就算今生无法报答您的恩情,来世也一定做您的儿女!”说完,便跪下行礼。

安老爷一看这情形,心中暗想:“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提这事儿!”他和安太太连忙把何玉凤搀起来,说道:“姑娘,你这礼和这番话都见外了。咱们两家的交情,之前已经说过,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用再说这些客气话。不过,要是只停灵三天五天,确实太简单了。如今就照你在山里时的规矩,停放七天。说到安葬,死者入土为安,自然是越早越好。我向来不信阴阳风水那一套,但为了老人家的事,你做儿女的还是要慎重些,得请个人看看日子,选个合适的时间下葬。至于你说的那三句话,我既然在灵前发过誓,就一定不会食言。只是要找合适的庙宇,既要离得近,又要清净,这可不是十天八天能办成的,少说也得一两个月,甚至三五个月都不一定能找到。但不管怎样,我一定给你找个安身的地方,让你能安心修行,你看这样行不?”何玉凤听安老爷说得头头是道,本想着从德州一路憋足了劲儿,把自己的想法提出来,没想到刚一说出口就行不通了,无奈之下,只好等风水先生来看过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一直忙忙碌碌。吃过晚饭后,才各自休息。安老爷带着家眷回了家,何玉凤则和原来的一行人留在这儿,外面由张老和派定的家人负责照应。从这天起,一连几天,大家做了几场法事,烧了不少纸钱。好在何家没多少亲友往来,安老爷的亲友和本家,也因为还不知道安老爷带着家眷回京的消息,都没有前来,反倒省了许多应酬,可以专心操办丧事。

第二天,安老爷夫妇正陪着何玉凤聊天,仆人进来禀报:“请来的风水先生端木二爷到了。”这位风水先生复姓端木,名涣,字仲舆,他家世代钻研《周易》和风水地理,安老爷家的坟地就是他父亲生前勘定的。两家是世交,端木涣称安老爷为“世叔”。安老爷请他来为何玉凤父母挑选墓地、确定安葬日期。安老爷有意让何玉凤了解情况,便把风水先生请到灵棚里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何玉凤也正盼着听风水先生的安排。

风水先生进来后,先与安老爷行过礼,便问道:“世叔几时回京的?我竟全然不知,也没听说府上有事,怎么也不捎个信来?”安老爷解释道:“不是我家的事,是一位至交好友的。他家没有男丁,所以我在自家坟地东边帮着料理,想请你看看,定个安葬日期,越快越好。”风水先生摇头说:“再快今年也不行了。您家这块坟地是家父选定的,山向是子午兼三的正向,今年三煞在南方,动土安葬不吉利。”安老爷说:“世侄,你知道我向来不信风水,但如果没有大问题,我这好友已逝,还是尽早入土为安的好。”风水先生坚持道:“这可不能将就。我先去实地看看,用罗盘测测方位,再做决定。”安老爷因是长辈,便让安公子陪同前往,自己留在棚里等候。

何玉凤听到今年不能下葬,心里顿时有些失落,呆坐在那里。过了许久,才见风水先生回来,一进门就说:“方才看了,东边那块地,从东西辛甲分金来看,是个绝佳的墓穴,葬在此处,龙脉自震方而来,子孙后代必定绵延昌盛。只是一山不能有两个朝向,今年不仅三煞不利,大将军星还在明堂方位,绝对不能安葬。明年正、二、三月,东方木气旺盛,这块地在主坟的青龙位,也不宜动土;四、五、六月,月份吉利,但‘巳午’二字与两位逝者的生辰相克;六月地支为未,明年太岁在未,虽说月支与年支不冲突,但还是要避开;七、八月,又与逝者生辰犯冲;九月上半月没有合适的安葬吉日,下半月进入‘土王用事’,禁止动土;只有明年十月最好,上下半月都容易选到吉日,到时候听世叔安排就行。”

安老爷一听,心中暗喜:“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样一来,就能等到姑娘守孝期满了。等她满孝,我们家就能娶她了!”但他表面上还是假意责备了风水先生几句。风水先生说:“世叔最是明理,这块地当初就是家父选定的,我怎敢随意更改?况且‘阴阳怕懵懂’,这其中的讲究既然被我看出来,就绝不敢隐瞒,丝毫都不能迁就。”说完,他提笔将这些话写成文字,又寒暄几句,喝了茶便告辞了。这番话何玉凤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倒省了安老爷再费口舌解释。

安老爷送走风水先生,拿着写有风水说辞的纸张,慢悠悠走进屋,对何玉凤说:“姑娘都听明白了吧?偏偏这么多讲究,这可怎么办呢?”何玉凤根本没心思看那张纸,只是望着舅太太发愣。这舅太太自从认了何玉凤做干女儿,不仅真心疼爱她,还成了安府的“情报员”。安太太早就把想撮合何玉凤与安公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把自己疼爱的干女儿嫁给疼爱的外甥,舅太太自然乐意。她见何玉凤望着自己发呆,立刻接上话茬:

“我倒有个主意,姑老爷、姑太太听听行不行:你们方才说的那些风水术语,我一窍不通。但要是忙着下葬真会对老太爷、老太太的坟有妨碍,我们姑娘再着急,也不会急于一时。她想住庙,不就是为了离父母坟近吗?现在既然不能下葬,在这里守着棺材,不比在庙里更近?再说这地方,里面就我们娘儿几个,外头只有张亲家老爷和看坟的,跟庙里也没什么区别。不如我们就住在这里,姑老爷抓紧时间找庙,一天找不到就住一天,一年找不到就住一年。要是等姑娘孝期满了,庙还没找着,那可就对不起人家孩子了!姑老爷、姑太太要是怕我住久了费你们家粮食,别说我一个人,就算加上我们姑娘和张亲家,我那点家底供养个十年八年也没问题!”说着,她转头问何玉凤:“姑娘,你说是不是?”又看向安老爷夫妇:“你们觉得怎么样?”

安老爷连忙说:“要是有一年时间,就算找不到庙,我也能给姑娘盖一座!姐姐在这里照顾姑娘,是帮我们大忙,这点花费算什么!您放心,我心里有数。”安太太也说:“这样也好,反正一动不如一静。不过还得看姑娘愿不愿意?”

何玉凤还没开口,张太太也插话道:“这主意好!就像亲家太太说的,在这儿住下,等开春了,能看满地的高粱谷子,还有蝈蝈蚂蚱,坐在树荫底下赏景,多美啊!”这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连张金凤都笑得扶着桌子直不起腰。何玉凤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心乱如麻,也顾不上笑了。仔细一想,这办法虽然无奈,但也合情合理,自己势单力薄,拗不过众人,只好点头答应:“也只好如此。”安老爷心中大喜,暗想:“老天保佑!她这五个字,让这事有了一半的把握。”

此后几日,大家忙着操持。转眼到了七日封灵,何玉凤和舅太太搬到西厢房里间居住,张太太带着戴嬷嬷和两个丫头住在外间,随缘儿媳妇和舅太太的仆人住在东厢房。安太太还特意给何玉凤在下房安排了小厨房。外面由张老、戴勤、宋官儿和安家看坟的人照料,里里外外安排得十分妥帖。这座“安家阳宅”,也暂时成了“何姑禅院”,这看似无中生有的安排,全靠安老爷周全细致地操办。

七日之后,安老爷夫妇把这边安置妥当,才回家处理自家事务。许多亲友和本家前来拜访,安老爷一一热情款待,但他让小僮传话,称自己因腿疾辞官,暂时不便回拜。同时,他派安公子进城登门致谢。安公子也有不少世交好友设宴接风,一连忙碌了好几天,才稍稍闲下来。安老爷抽空先打发走邓九公派来的人,给邓九公父女捎去礼物。他把何玉凤的弹弓交给媳妇悬挂,又让安太太从何玉凤衣箱里找出安公子的砚台,擦洗干净后妥善收藏,还派人把何玉凤和张太太的衣箱送了过去。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则交给华忠饲养,说:“这以后就是我游山玩水的好帮手。”

此前向不空和尚借的两千两银子,也早已还清。安老爷盘算此行花费,不仅没拿地方一文钱,加上安公子带去的八千两、乌克斋赠送的一万两,以及沿途门生故旧的资助,总共约有两万多两。扣除各项开支,还剩一万多两。他与安太太商议:“为了何姑娘的事,我们费了不少心思,如今总算有了点眉目。我盘算着,将来办事无非就是收拾房子、添置首饰衣物、准备鼓乐彩轿、置办酒席这几件事。房子我已经有了打算。”安太太疑惑道:“还要房子做什么?那边地方够大了。等她嫁过来,难道不让他们小两口一起住?”安老爷解释:“当然要让他们一起住,两个人在那屋里分东西间就行。你想啊,张姑娘嫁过来的时候,租个公馆都要分成两处,讲究明媒正娶。如今也得给他们安个像样的家。至于她之前说的庙,我还是要找一处还给她,这样才能圆了她的话。这事得如此这般安排,才能避免夜长梦多,再生变故。”

安太太听了连连称好,说:“这样的话,添置衣服首饰就容易多了。我本来就打算到京后给张姑娘添些簪环衣裳,就当是一起置办的。再说老太太留下不少衣服,前日她舅母也说有一些首饰,凑一凑,需要添置的也不多。轿子这些,到时候再准备就行。不过,这事得先和咱们媳妇商量,毕竟她们以后要长期相处。”安老爷点头赞同:“太太说得对。”

安老爷夫妇把媳妇张金凤叫来,从褚大娘子提议撮合何玉凤与安公子的姻缘说起,一直到目前的计划以及日后的安排,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一遍。张金凤听完,立刻跪下给公婆磕了两个头,起身说道:“要是能这样安排,公婆疼的不只是玉凤姐姐,更是疼我。您二位想想,玉凤姐姐救了我们两家性命,公婆如今这番用心,已经算是报答她了,可我和我父母这辈子该怎么报答这份恩情啊!再说她当初为我牵线联姻,先不说我遇上这么好的公婆、配着这么好的夫君,单是她那份心意,就实在让人感动。所以我一直想着要打消她住庙的念头,无论如何也要像她当初成全我那样,帮她成就这桩好事。只是刚回家还没安顿一天,不好冒冒失失跟公婆开口。现在公婆把事情考虑得这么周全,真是出乎我意料。虽说玉凤姐姐性子倔强,但俗话说‘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眼下还有大半年时间,又有舅母在那边帮忙,想来总能说动她。不过,这中间还有个难关不好过,得想个办法才行。”

安老爷和太太赶忙追问:“除了这姑娘不好说话,还有什么难处?”张金凤压低声音,笑着说:“儿媳说的这个难关,正是您二位的宝贝儿子,我的夫君玉郎。公婆恐怕想不到,像玉凤姐姐这样的‘窈窕淑女’,玉郎居然不‘君子好逑’!”安老爷诧异地问:“这是为什么?”张金凤解释道:“依儿媳看,一来是他感念玉凤姐姐的恩情,见公婆都这么看重她,自己就更不敢有丝毫轻慢,这是体谅父母的心意;二来,他和我虽然成婚不久,但一直相敬如宾,听他的意思,这辈子应该不会有别的想法,这是看重伦理纲常。说到底,都是因为他自爱。而且他还真有点怕玉凤姐姐。有一回我开玩笑说了句逗他的话,就惹得他讲了一大通道理,把我数落了一顿。”

张金凤话还没说完,安老爷就说:“你别管他!我去吩咐他。”太太却拦住说:“老爷,别看咱们儿子平时挺听话,在这种事儿上可倔得很。”张金凤接着说:“儿媳也是担心这个。虽说父母之命他不敢违抗,可万一他固执起来,引经据典跟公公顶嘴,反而不好办。不如让儿媳想个办法,先把他说得心服口服,不让这桩事有半点勉强,也算不辜负公婆的一片苦心,了却我报答玉凤姐姐的心愿。到时候再请邓九公出面说媒,促成这段姻缘,您二位看怎么样?”

安老爷夫妇听了,喜出望外,齐声说:“好!”安老爷不住点头称赞:“难得!难得!真是个贤德的好媳妇!要是换个糊涂、见识短浅的女子,只怕不仅说不动,我们老两口还要碰一鼻子灰!”他又对太太说:“既然这样,咱们就装回糊涂,由着他们去,也好让孩子们尽孝尽义,这事儿就先不操心了。”当下三人商量妥当,各自去忙手头的事。安老爷还亲自写了一封请媒的信,提前告知邓九公。

日子一晃而过。张金凤见公婆把各项事宜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便打算找个机会把这桩事告诉安公子。可她又寻思,要是直接明说,肯定又要被安公子用大道理反驳。她琢磨了许久,终于想出个主意,不由得喜上眉梢。

这天,安公子去给教导自己考中秀才的莫友士先生拜寿。莫友士先生在南书房任职,住在海淀的翰林花园,所以安公子回家还挺早。他先去拜见了父母,随后回到自己房间。张金凤见他脸上带着笑意,像是喝了酒,便站起身,没说话又坐了回去,低着头不吭声。华嬷嬷带着仆妇丫鬟上前伺候安公子换衣服。安公子坐下后,突然发现张金凤双眼通红,一脸怒气地坐在那里,心里纳闷:“往常我回来,她总是和颜悦色、有说有笑,今天怎么这副模样?出什么事了?”他试探着问:“我今天一天不在家,你在家里做什么呢?”张金凤没好气地说:“问我?我在家里做梦!”安公子打趣道:“大白天的做什么梦?梦见什么了?梦见我了?”张金凤说:“还真被你猜中了,就是梦见你!我梦见你娶了何玉凤姑娘,还瞒着我!”

安公子忙说:“哟!难怪你板着脸,原来是为这事!我劝你别瞎生气,那只是个梦!”张金凤不依不饶:“我从来不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梦!肯定是你心里有这想法,我才会梦到。这事儿我之前也跟你说过,话还没说完,就被你这个道学先生像讲《四书》似的唠叨了一大通,我还真信了你的话。怎么今天你自己倒有了这念头,还瞒着我?”说着,似笑非笑地盯着安公子。

安公子见她眼角含笑,说话娇俏,也笑着说:“你又冤枉人!我们从患难中结为夫妻,情分比兄妹还深。《诗经》里说‘甘与子同梦’,我就算做梦,也肯定是和你心意相通,怎么会瞒着你?”张金凤撇撇嘴:“得了吧!说得好听,只怕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有了新欢就不顾旧情了!”安公子无奈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张金凤立刻接话:“就从昨晚说起!你要是没这心思,怎么好端端说梦话,还叫人家名字?这么大个人了,难不成还赖是睡梦中被人指使?”

这话让安公子心里犯起了嘀咕。毕竟人吃多了饭,咬牙、放屁、说梦话,这些事还真保不准,而且自己睡着了根本不知道。他心想:“说不定昨晚迷迷糊糊梦见当初能仁寺的事儿,不小心喊出来了?”于是赶忙问:“我叫谁了?”张金凤故意大声说:“你叫的是何姑娘,还喊‘我那有情有义的十三妹姐姐’呢!”安公子当着满屋子丫鬟仆妇的面,顿时涨红了脸,连连摇头:“荒唐!荒唐!你打趣我就算了,何玉凤姐姐对你不薄,怎么能这么拿她开玩笑?”张金凤反问:“你梦里能念叨她,我说一句就不行?你还护着她,倒成我不懂事了?”安公子急得直摆手:“简直荒唐透顶!这真是莫名其妙,没头没脑,荒唐到家了!”

这时,丫鬟正好进来点上灯,放在炕桌上。张金凤一只胳膊斜倚着桌子,把脸凑近灯光,似笑非笑地说:“你要是真喜欢她,我也喜欢她,而且这事儿我也提过。不如真把她娶过来,你觉得怎么样?”安公子瞪大了眼睛:“不得了!你今天怕是酒喝多了,糊涂了吧!”张金凤眨眨眼:“我可清醒着呢,倒是你,只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早就动了心思吧!”

安公子听了张金凤这话,心里有些不高兴,说道:“太不像话了!我们俩一直相互怜惜、相互敬爱,像对待宾客一样敬重对方,就算说在闺房之中感情比张敞画眉还要深厚,也得有个分寸,怎么能这么胡乱谈论呢!再说,何玉凤姐姐救了你我的性命,就如同救了我们父母的性命,父母都把她当作珍宝一样爱惜,像对待天人一样敬重!更何况人家现在立志出家,她也是为了自己的父母考虑!不管怎样,你这样说她,实在太不厚道了。这话要是被父母听见,肯定会狠狠教训你一顿,到时候看你怎么办!”张金凤说:“你们做事瞒着我,一点风声都不透,我好心体谅你,怎么反倒不耐烦了呢?而且,你知道她立志出家,我却觉得她这个‘家’字,还得加上个‘女’字旁,是立志出‘嫁’,我可没说什么作践她的话呀!”安公子道:“你该不会真的还在做梦吧?不然怎么尽说这些没影的话!”

张金凤含着笑,皱着眉,两只小脚把脚踏板踩得哆哆哆直响,说:“听听,你连媒人都找好了,还瞒着我,反倒说我讲的是没影的梦话?”安公子见她这么说,不像是开玩笑,赶忙严肃起来,问道:“媒人是谁?我什么时候求的?”张金凤说:“媒人是舅母。初一那天,舅母过来拜佛,你瞒着我求了舅母,有没有这回事?”安公子听了,哈哈大笑道:“我说你说的是梦话,没想到还真是!那天舅母来,我闲聊时提起玉凤姐姐,舅母说:‘我这个干女儿哪都好,就是总忘不了要进庙的念头。’我就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生大事。男人无缘无故抛弃五伦去当和尚,本就不符合圣贤的道理,何况是女子!像她这样的人,如果真出了家,佛门不一定能多一个护法大菩萨,可这人世间却会少一个持家的好媳妇。舅母既然这么疼她,为什么不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再和父母商量商量,给她找一个品德好、有读书人的家庭,这可是件大好事。……’”

张金凤没等他说完,就抢着说:“怎么样?怎么样?我说我听到的这些话,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我就问问,佛门里添不添大菩萨跟你有什么关系?人世上少不少好媳妇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说的那品德好的家庭,难道咱们家还算不上品德高尚的人家吗?这不就是暗指咱们家吗!你说的那读书的种子,难道你还算不上个读书人吗?这不就是在说你自己吗!而且好好的舅母也没跟你提起她,你又去问这些做什么?还替她求那些人情干什么?你倒是给我说说!”

安公子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坐在那里直发呆。

发了半天呆,安公子忽然醒悟过来,说道:“哦,我明白了!肯定是那天我跟舅母说话的时候,不知道哪个丫头或婆子在旁边听见了,跑到大奶奶你跟前讨好,搬弄是非。咱们好好的家,可不能有这种风气!等我明天查出来,一定告诉母亲,重重责罚那个人一顿板子!你以后也千万不能被这些小人蒙骗了!”

张金凤说:“真没意思!我们在屋里说玩笑话,何必惊动老人家呢?你先别生气,也别这么着急,咱们好好商量。假如我现在就求父母把她娶过来,你要不要?”安公子心里正想着到底是谁传的话,默默地不回答。张金凤又问:“到底要不要?说话呀!”安公子道:“你今天怎么这么调皮耍赖呢?我不要!”张金凤问:“你为什么不要?说出个道理来让我听听。”

安公子道:“你要听道理,我就给你讲讲道理。先不说我受了何玉凤姐姐那么大的恩情,不能有这种非分之想,就是我们家的祖训,不到五十岁没有儿子,都不能纳妾,更何况是停妻再娶这种事。我安龙媒好歹也读过一些圣贤的书,也受过父母的教导,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就算我年轻,把持不住,父母也绝对不会答应。你别看我们成亲的时候父亲那么宽容,事情有常道和变通,不能一概而论,不能惹老人家不高兴。再说我们俩,在大灾大难中能成就这段美满姻缘,就算相守百年,也不过是短暂的时光,怎么能说再添个人来分走你我的恩爱呢!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实话?”

张金凤说:“哎哟!又引出你这么一大套道理来!你不要就算了,等娶过来我留下!”安公子冷笑道:“你要她有什么用?”张金凤说:“你别管!我把她当作活的长生禄位牌供着,我天天和她一起侍奉公婆,一起起床睡觉,一起说笑,就是不准你亲近她。你瞒着我,我也瞒着你。到时候看你生不生气!”安公子越听越觉得可疑,说道:“到底是谁无缘无故在背后说我的坏话,这里面肯定还有其他没根据的话,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张金凤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有凭有据,怎么能说是没根据的话呢?”

安公子说:“我不信你真有什么凭据,把凭据拿出来给我看看?”张金凤听了,没说话,站起身走到外间,从大柜子里取出一个长长的锦匣,递到安公子怀里,说:“你看!”

安公子打开一看,是崭新的一份龙凤庚帖,从帖套里抽出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发现上面写着自己和何玉凤的姓氏、年龄、生辰,还有嫁娶的吉日,不禁十分惊讶,说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张金凤说:“我就说像在做梦,你还不信。现在是梦不是梦,连我也不清楚了。等你梦中叫的那个有情有义的玉凤姐姐来了,你问问她。”

安公子急得抓耳挠腮,郁闷了半天,突然跳下炕来,对着张金凤深深鞠了一躬,说道:“今天算是被你带进八卦阵、九嶷山了,我怎么也转不明白了。还是求你快说清楚吧!”

张金凤忍不住笑了,说道:“也折腾你够了!你先坐下,听我慢慢给你讲。”于是把这桩事从头到尾,包括其中的曲折细节,详细地告诉了安公子。

安公子一想,这既是父母的命令,又有媒妁之言,还有舅母从中促成,贤妻也这么撮合,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呢?他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张金凤呵呵傻笑。张金凤料想他不会再有别的意见了,便问他:“现在我倒要问问,到底是要她呢,还是不要她呢?”

安公子笑道:“她要是真的来了,我也只能‘因为居处安定,就能积累深厚的学问;学问深厚,就能取之不尽,左右逢源’了。还是逃不出我这几句圣贤的道理!”张金凤听了,羞得两颊微红,轻轻地啐了他一口,这便成了这回故事的结尾。这正是:牵牛星暗自被织女星嘲笑,不要再向银河那边去渡鹊桥了。

欲知那何玉凤到底是出“家”还是出“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