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师徒交心,经阁论境(2 / 2)

惊城剑雪 孤鸿雪 3700 字 13小时前

“莫先生来啦?”

回音散去,又过片刻,静谧的经阁中陡然传来一道苍老虚弱的声音。莫承允陡然抬头,列在身前的两排书架诡异地层层滑开,露出一条走廊,苦厄神僧就站在了自己前方不远的狭路尽头。

他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朴素灰袍,满脸的皱纹如蛛网密布,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生气,好像呼吸都缓慢得近乎没有,脸上也没有半点血色,就连嘴唇也是灰白,简直比断臂巨伤的莫承允更无生气,乍一看去就像一具空空皮囊。

可不知怎得,莫承允总觉得他周身萦绕着一圈淡淡的白光,看不见,却似乎感觉得到,就在莫承允恍然失神间,苦厄神僧又说:“老和尚行将就木,还要劳动莫先生亲至,实在惭愧。”

苦厄神僧的双唇微动,声音慈祥却有些怪异,原来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竟然是靠内力才能发出声音。莫承允心中微惊,暗想:“缘妙之言确实不假,神僧已大限将至矣。”

想到这些,莫承允心中微叹,便更觉失礼,忙躬身道:“晚辈见过神僧。承蒙神僧相救,否则晚辈与我那劣徒别说今日之会,恐全身而退亦是妄想……”

“不是。”苦厄神僧摇头笑道。

“什么不是?”莫承允问。

“莫先生不是来说这个的。”苦厄神僧笑着说:“莫先生是来质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太白山上,老和尚会和离忘川苏掌门一起,弃贵我两门多年盟谊不顾,站在了叶掌门身后,对不?”

“神僧心如明镜、法眼通神,晚辈不敢隐瞒,晚辈的确是想亲口问问这个‘为什么’。”

苦厄神僧道:“和尚们久居山中,自己种田栽菜,凿井掘溪,金银权柄皆为无用之物。至于肉体凡胎,不过皮囊一具,更不值一提。所以虽然仁宗皇帝权柄天下,可未必有和尚们渴求不得之物!”

“既无金银权柄相诱,又无性命胁迫之惧,如此,晚辈便更是不解了。究竟是何故,让神僧弃太白而倚他人?总不会是我太白不知何时何故开罪了前辈罢。”

“自然不是。”苦厄神色摇了摇头,继而反问道:“莫先生是武林之中响当当的名宿高手,想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知莫先生可信因果否?”

“晚辈是个在世俗人,既信因果,偶尔也信运筹帷幄亦可人定胜天,”莫承允剑眉拧紧,“正如神僧所言,宝刹既非外物所能诱惑胁迫,何至如此?赎晚辈愚钝,未解神僧此问之真意。”

“扶幽宫之乱,因小林先生邀海云边聂夫人入宫诊病而起。陈氏皇族无继位之尊,亦有小林先生冲冠一怒之故。而今,内有李易拥兵自重,外有萧氏虎视眈眈,更有雾鸠峰上聂云煞提刀相胁,可偌大中原之中,小林剑圣已驾鹤西去,陈氏真龙血脉亦遍寻不得。巨乱即在眼前,以莫先生聪慧,不知此困何解?”

莫承允只沉默片刻,便道:“李易拥兵虽众,可偏居荒僻苦寒之地,粮草军马、城池子民皆难以与中原抗衡,之前蜀中刘梓益骑墙观势,或许尚有虎狼夹攻之险,可如今仁宗已收服刘氏,更收质子相胁于长安,当可断李易南北携手之妄想。再者,如今袁公昭提领青州道,以他统兵老练和雷厉作风,必在数年之内,依据险恶山势层层设寨营堡。幽州军马虽强,刀锋虽利,可跋山涉水,再强的军马也要疲累,再利的刀锋也要折损。再说外海萧氏,他们筹谋虽久,可远隔江海,便是将心岛上有粮草无尽,军械千万,可总要跨海远渡,只要设法断其海陆,绝其粮道,万不得已时,可将失陷之地竖壁清野,驻地无粮草,海路再断,想必也难以久持。至于武林之中,虽剑圣前辈仙逝,可在芒山大典这天赐良机中,也不见聂云煞动手,可见聂云煞必在双圣之战中受了重伤,以至不得不蛰伏隐忍,未敢妄动。由此推论,聂云煞之患虽在,但急不在眼前。便是有朝一日,他重入中原,未有一人可挡他乱秦刀锋芒,但人海剑墙,以命填命,未必找不到一击必杀之机。”

说到此处,他认真的看了看苦厄神僧,低声道:“想必神僧还记得,四十年前,当时还只是江湖新秀的林剑圣,便是与神僧几人一道,合力为武林剪除了一位末路狂人!”

苦厄神僧点头淡笑道:“佩服佩服,太白山剑兵两道,皆可称雄!看来林少侠能闯出一品将军之名,亦多承莫先生之学。以老和尚看来,莫先生和林少侠师徒,在兵道之中的造诣,当不下于世家出生的司神雨姑娘和叶郎雪盟主了。”

“可神僧终究选择了他们。”

“是啊。”苦厄神僧点了点头,说:“以莫先生慧眼,觉得白诺城可成一代明君否?”

“这……”

莫承允陡然愣住,不知怎得竟然想起当时林笑非带白诺城第一次上太白山的情形来,彼时白诺城声名狼藉、已无路可去,却仍旧傲骨凛然,不愿屈膝卑服。接着又想起林笑非与他说过的眉庄血案中的惨状,和白诺城在了忘峰上创造出的那一手为杀而生的“天墓杀剑”,虽时隔多年,此时想起,心中亦觉微寒,最后他摇了摇头:

“他是个极有天分的剑客,但戾气之重尤胜于天分,加之起身于微末之中,知小义而无大德,倔强性直又不忍事,恐怕不是个好的君主!”

“莫先生说的极是,单这一遭,就比老和尚看得更远啦。当年老僧曾请桃谦居士为我给小林先生带句话,说天下乱局之中,若尚有一线生机,宁舍武林,亦保天下。当年天墓山庄一战,白诺城身陷逼命危局却始终不杀一人,此怀仁慈悲之心,大彻大悟之念,堪为众望。可何曾想到,不久之后,情势竟急转直下,先是小林先生战死异乡,之后白诺城又设计欲杀周帝,直至音讯全无,近日听闻,他脱困之后……”

说到此处,苦厄神僧亦发出一声满是惋惜的长叹,“风闻他虽已脱困,但似乎已入魔道,渡明渊和西麓谷中先后遭他毒手,死伤无数。”

(原来当初是苦厄神僧说服剑圣,要扶持白诺城!以当年剑圣将他护在桃源,又为他正名来看,该是十有八九是应了这事。)

莫承允尽量压下心中震惊,淡然问道:“如此说来,神僧所要寄予厚望的并非白诺城,不知现在是哪位高贤,能入神僧法眼?”说着,竟然笑了起来,“总不会是芒山大典上那个冒牌货,或是……叶郎雪叶盟主自己罢?晚辈可是听说,神僧将佛门宝器——贤劫剑都赠了他去。”

苦厄神僧摇头答道:“请莫先生赎罪。老和尚已错了一次,今日又岂敢妄言。林宗主和莫先生,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想必将来是会为天下、为苍生、为武林,行正道、拥明主的。”

说着,他语气顿了顿,叹道:“只是,恐怕老和尚是看不到那天了。莫先生,时移世易,局未成局,请回吧。日后见到林宗主,烦请代传,就说今日之会,算是老和尚与林宗主告别了。”

说罢,便又埋头于佛经之中。

见苦厄神僧始终不愿直言相告,又已下逐客令,莫承允自不好继续逗留。他站起身来,犹豫片刻,说:“晚辈请神僧宽心。不知……”

莫承允顿了顿,续道:“不知晚辈是否看错,总觉得神僧此时如入生死交绕之境,一步即可圆满,当不自弃也!”

苦厄神僧淡笑抬头:“莫先生无愧剑神之名,虽痛失一臂,可慧眼如旧,竟比我那缘明徒儿还有慧根,自是没看错的。”

他缓缓抬手,再次邀请莫承允对案而坐,又说:“修炼之极在境界,境界为首为本。境界之下,招式、手法、技巧、迅捷、经验,皆列其末。境界难言,更不可传,其隐晦难名之处,如凿空成道,无迹可寻,无凭可依。老和尚驽钝,的确就差一步啦。”

莫承允心中惊讶如翻巨浪,直沉默良久才说:“数年前,晚辈曾有幸听宗主和剑圣前辈讨论武学境界之说。晚辈记得,当时剑圣亦曾有一比,说‘化境之路,如铜镜折花,花不动,镜不破,而镜中花折。’”

“哈哈,”苦厄神僧竟罕有朗笑起来,“小林先生,当真妙喻。这化境之路,既不在花,也不在镜,而在‘心’!老和尚参悟多年,亦未寸进,近日幡然醒悟,或许参悟之心,便是执念,执念即着相,既已着相,何以可进?由此可见,小林先生之慧根,当真在贫僧之上。”

“神僧谬赞。这些年,晚辈亦时时参悟这化境之路,甚至立铜镜桃花于斗室之中,日夜感悟,终无半点突破。”

说话间,他抬起空空飘荡的左袖,续道:“正如神僧所见,如今晚辈已成残身,便是有心护卫太白山、护卫武林正道,恐怕力已绵薄,大不如前。至于这化境之境,此生也当与晚辈无缘啦。”

“莫先生切勿自弃。”

苦厄神僧竖掌止住,闻言相劝说:“阁下是当今武林中兴一辈的中流砥柱,与林宗主可称是太白双剑,若非当年牵绊于与秀山宛姑娘的鸳鸯之情,愧欠于白关的心魔之障,如今修为精进当不同凡响。以老和尚看,莫先生今日断臂之痛,未必全无益处。须知历来惊世英豪,无不是因巨痛而悟大道,当年李师一是如此,数十年前狂人败惊仑和贵宗小林剑圣,亦是如此。我佛门南方一支,亦有立雪剜眼、燃指舍臂,以证道求法之说。赎老僧妄言,莫先生今时之误,恐不在勤勉不足,或是悟性不佳,而在执念于太白一门之荣辱安危,斗转于情债偿欠之迷局而不自知。天地广阔,芸芸众生,才是莫先生该寻悟大道的地方。”

此话一出,素来沉稳的莫承允如被雷击,浑身一颤,直僵在原地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挚爱宛氏病故多年,白关之债也已偿还,昔日故人都已不再,只有他困扰原地而不自知。

他成名已十余载,修为境界亦止步十余年,否则怎会在太白山上要以一臂之痛才能惨胜于后辈丁冕。

万千情绪如一团乱麻萦绕心中,等他再回神时,桌案上只有佛经堆叠如山,哪有神僧。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施了个晚辈大礼,朗声道:“晚辈再谢神僧。”

说罢,便起身快步离去。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