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与察访
过濮阳的时候,邵勋稍稍停留了一天,听取了当地官员的汇报。</p>
作为黄河南岸的一个呈东西走向、形状十分狭长的郡,濮阳郡下辖濮阳、东燕、白马、鄄城、廪丘五县,约有四万户、十八万七千余口,其中包含昨亭、韦城、羊角三个龙骧府(隶左羽林卫)的府兵及部曲一万四千余户。</p>
就正常百姓来说,该郡户口和南面的济阴差不多,不过财税方面还是要略胜一筹,盖因万余户府兵部曲也是纳赋役的,虽然只按照三十亩的标准来收税———一般而言,一户部曲耕种五十亩,力役、户调同样按六成计算。</p>
与邻居济阴相比,濮阳是一个典型的被人为“催熟”的郡。</p>
因为战争期间的惨烈破坏,濮阳本地人不多了,司马越时期收拢了少许乞活军,外加河北逃过来的流民,以及安置的部分从河北撤回来的军民,再加上三个龙骧府带来的巨量人口,濮阳反倒后来居上。</p>
不过这里的人也比较杂,以汉人为主,另有少许乌桓、羯人,从语言上来说,河北话、许昌话、本地话混用,在长期融合之后,口音渐渐朝一致的方向发展。</p>
去年,因户口渐丰,兖州刺史许式请增置韦城、昨城二县,被丞相王衍驳回去了,理由是这两地大部分都是军府管辖的人口,与郡县关系不大,故不予同意。</p>
与在济阴时所见一样,濮阳同样有大量的森林、沼泽尚未开发,尤其是靠近黄河南岸那一片,湖泊湿地异常地多,夏天时群鸥起舞,煞是好看———此郡在地域上与唐代的滑州、濮州大体相当,那会加起来有十二个县,约八十二万人口。</p>
濮阳、济阴二郡开发程度确实不高,但你也不能说低。盖因真正开发的话,你要把沼泽湿地填平了,要围</p>
湖造田,要砍伐大片森林、竹林,还要将汉末黄巾之乱以来百五十年逐渐野化成荒地的区域改造出来,这在南北朝及隋唐数百年间慢慢这么做了,逐渐恢复直至超越了后汉时的开发程度。</p>
明清时期继续开发,以至于到后世建国初期,北方的森林覆盖率达到了历史最低点,到处一片光秃秃的灰暗景象。</p>
人与地的矛盾永恒存在着。</p>
三月初三,邵勋在顿丘郡故渎龙骧府(左羽林卫)停留一天。</p>
落雁军万骑自驻地河阴赶来相会。</p>
这支整合了捉生军等部伍的禁军以轻骑兵为主,督军是原大将军府骑兵掾殷熙,干了很多年了。</p>
邵勋在故渎军府外带其操练了一天。到了最后,让他们对着黄头军第五营作势冲锋。</p>
旷野之中,一道石灰划成的白线后,上万步卒呈品字形列了三个小方阵。</p>
落雁军派了千余骑正面冲锋,手持长枪大槊。</p>
虽然都知道这是假冲锋,不会来真的,但当落雁军冲至阵前然后齐齐兜马向两侧分流而走的时候,威压的气势依然让黄头军的步卒下意识向后退了一两步。</p>
至于从两侧袭来的数百骑,更是让他们手忙脚乱,喧哗不已。</p>
不过也不是没有亮点。</p>
布置在两侧军阵外围的百余名跳荡选锋却没有跑,敢于手持长枪大盾、强弓劲弩上前,作势攻击———就是不知道当真刀真枪干起来的时候,这些人还敢不敢这么做了。</p>
兴许有些人敢吧。黄头军第五营以涌入雁门关内的胡汉灾民精壮为主,他们日常生活中经常见到马,甚至大部分人会骑马,知道骑兵强的地方不是正面交锋。</p>
他们若敢和你面对面厮杀,真打不过你,故敢于做动作。</p>
“念柳,感觉如何?”临时搭起来的高台上,邵勋指着万马奔腾的旷野,问道。</p>
“兵书云骑军乃离合之兵诚不欺我。”邵勖说道:“与步军正面厮杀,委实小材大用了,更不值得。”</p>
宋公邵纪、凉城郡公元真嘀咕了会,然后由邵纪出面问道:“阿爷,此时若把幽州突骑督调来,黄头军挡得住么?”</p>
邵勋沉吟了会,道:“第二营应能拼死挡住,第三营在两可之间,第五营挡不住。若换成禁军和精锐府兵,幽州突骑督若敢冲阵,人马尸体层叠、马速降下来之后,甚至会被这些步卒越众而出,砍下马来。轻骑、突骑各有妙用,没有谁一定厉害,切记。”</p>
“此时战场若换到无遮无挡,几十里内连条河都没有的平坦草原,具装甲骑要被轻骑兵射死。可若在河流随处可见,树林、竹园、村落星罗棋布的河南,轻骑兵一个不好,兜圈子时被具装甲骑逮住,那就是一场屠杀。”</p>
“如果是水网密布的江南,无论轻重骑兵都不要轻易放出,一定要谨慎选择战场。昔年攻伐江夏,就有一股骑兵被人截断后路,前后有河流,左右有沼泽,就中间一块平地,这就被围死了,只要步兵敢战,这股骑兵覆灭就是必然的。”</p>
“为将者,岂能不识天文地理?”</p>
邵纪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元真却大声道:“阿爷,我若以羸兵相诱,将贼骑骗入绝地,岂不是可获大胜?”</p>
“吾儿聪慧。”邵勋摸着元真的脑袋,笑道:“但你还应琢磨贼将的脾性。有些人会上当,有些人不会。遇到谨慎到极点之人,任你怎么诱,他就是不上当因为他不愿冒险。不过————”</p>
邵勋话锋一转,又道:“军争之时,你还要考虑敌方朝堂上的情形。如果朝堂上满是自大昏庸之辈,一力催战,又或者资粮不足,不利久持,那么前线大将便是再</p>
谨慎,也有上当的可能,因为他别无选择。”</p>
元真眨了眨眼,这个高度是他以前没涉及到的。</p>
邵勖年纪大,历事多,感受更加深刻,笑道:“此等事体,史书上可不鲜见。长平之战,赵括别无选择,只能放弃营垒,与秦军决一死战。赵国以赵括易廉颇,便是旷日持久之下,资粮不足,僵持不下去了,必须速战。”</p>
“是啊。”邵勋又抚了抚三子的脊背,仔细教诲道:“军争之事,打法各不相同,核心便是先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再说明白点就是扬长避短,将己方长处发挥到极致,尽可能让敌方长处发挥不出来,然后抓敌人犯下的错误,最终取胜。”</p>
“资粮不足、兵微将寡时需要弄险,不然很难取胜。可若军容鼎盛、资粮充足,那就是另外一种打法,尽量不要弄险,以堂堂之阵压过去,进军不要急,以免露出破绽,但声势要大一些,以便撼动敌人军心,遇敌时交手要坚决,以精锐为先导,摧枯拉朽打几个胜仗,造成更大的声势,让贼人士气低落,人心动荡,再封官许愿,招降纳叛,令其内部不谐,人自相疑,如此破之必也。”</p>
邵勖听了叹为观止。</p>
父亲这种用兵之道,似乎不仅仅是兵法了,十分老辣。</p>
“阿爷便准备这么对付慕容鲜卑吗?”邵勖问道。</p>
“好好看,好好学。”邵勋笑道:“手里本钱不同,打法就不一样。为父初起兵之时也曾弄险过,现在没必要了,以稳为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