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2章 毕舍遮(上)(2 / 2)

就在他闯进洞云路206号的那一天,周雨恰好从某次漫长的睡眠中醒来。事后,在那些待在山洞里的日夜里,他时常推想当时周雨究竟在干什么。最合理的解释莫过于周雨正在赶进度——赶着用某种方法把那座城市的通路封死,而当他赶到洞云路时,周雨恰好才给城门砌上最后一块砖、抹上最后一刀水泥,然后大功告成地睁开眼睛,发觉周围黑漆漆的;他躺在那个巨蛋似的舱室里纳闷,觉得这是自己手底下那帮怪咖搞出来的乱子,于是起身走出老巢查看情况,却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他的断头路……可是无论如何,周雨赶上了最后关头。周温行错误估计了对手的行动效率,本以为能让周雨功败垂成,却没有料到这家伙已经在睡梦里把砌刀舞出了火星子——他不知道具体细节,虽然他确实打听过,但没人知道那所谓的“封路”在实操层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冯刍星对此一无所知,连靳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看来这又是个注定无法从死人嘴里撬出来的秘密。

没准周温行会知道细节。他们可以在事情结束以前聊聊这个问题,好让他有机会对这东西大肆嘲笑一番:这下你满意了?谁也没讨到好处。你拿月亮上的花当死亡倒计时,紧赶慢赶地想要催我动手,结果周雨还是比你要快一步。这就叫做八十老娘倒绷婴儿。你这个上班时间还在看闲书的玩意儿怎么会理解加班狂的工作效率?那可是个享年不足三十岁的新脑子,可以在卷生卷死的同时幻想着美好未来,像是跟朋友出去旅游,和老婆一起退休之类的……而你嘛,你对这个世界已经太衰老了,从那死样活气的态度和满身的尸气就看得出来,你这是到了该被优化的年纪了。

届时那头苍老的野兽将会如何回应挑衅呢?也许会不减风度地微笑着,承认自己在计划的细节上没有做好,把时间压得太极限了,也低估了周雨的决心,因此注定只能跟那个睡梦中的亲人永别。如果这东西承认失败时非但没能笑出来,反而急赤白脸七窍生烟,那真是好也没有了。那是他梦里才会出现的大好事。

但他不会抱那么大的期望。他的一生可少有如此级别的适心遂意,更别说还要打赢一个魔法幸运星了。事情还可能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当他嘲笑着宣布对方的失败时,周温行可能只会付之一笑,然后告诉他其实搞错的人是周雨;那座城市根本就没有被完全封死,因为它的城门钥匙还留在人间,眼下所欠缺的不过是个新主人,比如说冯刍星——这不就是他千叮万嘱要冯刍星拿到这把剑的原因吗?否则还会有别的什么解释呢?至于为什么现在剑不在冯刍星手上?没准又是某种神秘莫测的时机或条件问题吧。不管怎样,这剑在周温行眼里可能就是一根够长够结实的硬棒,只需另找一个合适的支点,就能把整座梦境之城撬个底儿掉。

周雨的努力完全就是个笑话——不过这倒也不算彻底的坏消息,如果那座城市真的被周温行掀掉了,没准里头的孤魂野鬼就会跑到阳间来,而为了这个结果他也会立刻改换门庭,跟那东西一起玩他的阴间寻亲与邪神复活。要么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按照原定计划启动井口,把周雨因粗心大意而遗落人间的钥匙丢进岩浆池,证明自己已经跟这件事彻底和解了;这没什么为难的,既然他都已经为周雨找了一堆借口,甚至不惜拉出政治信仰这么一杆大旗,再顺着对方的心意帮点忙也不算什么了。

或者他把这一切全部搞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是他凭着一厢情愿的妄想导演了整出大戏:由于对整个故事背景极度匮乏的认知,他严重高估了这把剑,还有他们这整颗星球的重要性。周雨的死不过是一种暂时性、区域性的结束,周温行其实在别处另有机会,眼下早已出发去另一个新世界了,根本就不知道这颗星球上的后事。而他,由于偏执的幻想与妄自尊大,将注定无果地在井底等待,一直等到绝望为止。

那时或许他依旧会启动核心,让这把剑和自己一起湮没在世界的洪流中,好替周雨补上这最后的一丁点潜在漏洞;也可能他事到临头却不甘就死,设法在李理抓住他以前悄悄溜出了井口,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藏起来,等着一个独自离开这里的机会。他还不确定这种远行是否真的绝对需要一艘船。阿萨巴姆就能靠阴影世界四处流窜,没准他也能开发点奇妙的小本领,独自去别的地方逛一逛,寻找那个从他这儿拿走了东西的怪物。

猜想、猜想、猜想……这所有的未来可能性全都只是猜想。在这孤寂的深渊与坟茔中,他可以一边欣赏自己手头的牌面,一边无止境地猜想下去。在飘忽变幻的众多猜想被真相之手全部戳破以前,这些缤纷绚丽的肥皂泡可以有各式各样的色彩和形状:在至少一半的故事里周雨已经胜利了,而他就只能选择是原谅还是报复;另一半的版本中周温行才是对的,他则要决定自己是背叛还是帮助。他现在的选择可能会决定世界的命运,也可能只是在痴人说梦……但必须承认的是,摆弄这些猜想非常有趣,就像他自己编出来的《一千零一夜》,也许应该叫做《我的一千种人生》,或者《井底谈》、《井穴奇案》……

他简直沉浸在了这个做白日梦的游戏里,就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漫不经心又饶有兴致地翻阅小说,结果发现后半部分的书页是空白的,正邀请阅读者自己亲手来续写后篇。最终他写出来的可能也就是寥寥数行粗陋的草稿,随后就会因劳神费思和枯燥无味而将之丢弃;但是在墨水真正沾到纸面以前,让手里不停地转着笔,脑中遐想万千,心头以为即将涌现出某种藻翰瑶章……那才是最令人醉心喜悦的时刻。一切就要结束了,可是仍未决定要如何结束,未来在此无穷无尽地延伸出去,甚至可以是荒诞不经地延伸出去:他可以现在就走出去,任凭李理把他逮捕,多年以后石颀会跑到欧洲某个最偏远的地方来找他;他还可以拿出那枚短剑的残片,再剖开自己的胸膛,硬把它插进心脏里,制造一起离奇恐怖的深渊密室杀人案,让包括李理在内的任何名侦探都摸不着头脑;他要溜出去找冯刍星,去讨要那个据说可以制造出“观测者”的机器蓝图,然后花个几百年时间把它造出来,要求那名观测者帮忙复活周雨。

只要他还掌握着“现在”这根线头,就能任意地编织出各种款式的未来。尽管这些都是如梦幻泡影般的妄想,而现实的巨大磁场将把他这枚属性确凿的小磁针调转到那唯一正确的方向,亦如水会自动选择最优的路径流入大海,不过正因想象了这些脱离趋势必然性的可能,他才更深切地知晓自己何以走到如今的结局。他怀着近乎陌生的眼光打量自我,从未感到像此刻这样事不关己,却也从未这样真实地活着。当那种对抗着他眼下选择的潜在意识,那种不肯果断弃笔掩卷的存在本能向他大声诘问,质疑为什么不能选那些看似荒唐却更有趣的路时,他可以清楚地作出回答:

这故事只有一个最有效、最令人满意的解法,没有其他的选择。关于前头所幻想的种种选择,那些纯粹编造出来的顶着他名义的人生,他可以再继续编写下去:走出井口后他放弃了抵抗,李理就把他送到欧洲某个风光优美而人烟稀少的地方,避人耳目又便于管控;等他忘却往事的阴翳以后,有一天石颀出现在他的屋前,他们可以沿着田野散步,谈论在他们不欢而散那一日后发生的种种;他将自己所知道的真相慢慢地告诉了她,在经过相当长时间的考虑后,她还是接受了这个结果,并且决定让时间来证明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于是一年又一年,他们在四季变幻的田野上散步,除了偶尔有外来观光的年轻人(也许莫莫罗也会混在里头呢!)证明社会已新陈代谢过多少轮,他们很少会意识到外界的变化。考虑到某些难以估量的生物学问题,他们能有后代的概率已经不高,这对他来说无关痛痒,李理可能会提供某些技术支持,或者他们可以直接领养,纯看石颀的心情。有一天早晨他走出屋门,凝望着朦胧天光下泛着青灰色的田地,想起他曾经在秋野上向李理提出的问题;当他久久出神时石颀走到他身边,问他这会儿正在想什么,于是他也把同样的问题抛给石颀:如果人的本性不能够拥抱永恒,那我们究竟能追求什么?那时石颀会握住他的手,他能察觉到她掌心的粗糙,能看清她脸上的皱纹。她回答说:我们还有彼此。

——然而,他并没有主动从井中出去,也从未有机会再见到活着的石颀。他最终没有启动牵引井的原因对李理而言是个难解的谜。也许是那场烧毁了玉米田的危险决斗令他幡然悔悟,迷途知返;也许在一夜等待后,周温行迟迟没有现身,让他成了全世界最尴尬的笑柄。他没有勇气爬出井去面对自己惹出来的烂摊子,可也舍不得彻底自我了断,因此采取了最懦弱的折中方案:他先服下大量止痛药,然后挖开自己的胸膛,把那枚短剑的碎片插到心脏上。当李理派人来井底查看情况时,所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靠挺尸来逃避责任的玩意儿。考虑到剑刃碎片的脆弱与受血者的难以控制,她忍着骂人的冲动把他运出去,丢在某个与世隔绝的实验室里;然后她开始着手实现当初她给的承诺,要让他睁眼时能看见一个更好的世界。

这样贻笑大方的事也没有发生。他确实从井里出去了,却根本没有通知李理。大团圆或荒诞喜剧不是他的口味,因此他立志于实现最终极的报复。在井底,他可能秘密地和周温行见了面,得到了那东西提供的帮助。他在最后期限到来前赶到关押冯刍星的山洞(或许靠着潜进飞机或火车里吧),抢走了那份他一度听说却没有立刻产生兴趣的设计图。冯刍星不会向他隐瞒图纸的解锁密码,因为制造“观测者”毫无疑问是一种帮助死秩派的行为,必定将遭到李理的反对。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对抗。他首先要隐匿躲藏,接着则是搜罗人才和资源,每一步都要逃脱她的追查,或者干脆想方设法将她困到海沟底下。要花费数百年甚至千年的时间才能造出那台机器,奉上合适的祭品,让赋予智慧的神使降临……契约既成,他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哪怕届时世界已沦为火海废墟。

这些情节发展足够有趣吗?足够织出一匹华锦、谱出一曲绝唱吗?他问那个心有不甘的自己,你以为这里头的哪个版本才配得上你呢?人的喜剧,人的悲剧,人的闹剧……他可以不停地让这些故事翻转下去,让陈旧套路与连篇废话填满所有的空白页,直到只剩下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空白,意犹未尽的续写者才不得不仓促结局。到了那时,你就会发现,所有的潦草收尾都是一样的。当你献祭过七种血液,走入过篝火的影子,在那花园中见到了死神的面容,结局就已经确定了:

在一个凄凉苦闷的黄昏,他从田野间归来,惊觉屋舍里异常寂静。他四处呼喊,寻觅石颀的身影。她年纪已很大了,不可能无故跑到荒地或树林里去。可是她竟然不在屋中。他又跑到屋外细细勘察,却看见草丛里沾上的零星血迹,一路通往田野尽头的幽林……扮作野兽姿态的死神又回来了。那时他将深恨自己的选择,深恨自己用数十年的安宁来铸成那一瞬间最深重最绝望的痛苦。

这一切最好从不发生。从一开始就不要去尝试。他将永远地沉睡,直到更美好的新世界到来。由于那是一场无梦的睡眠,他不会落到群虫噪鸣的海洋里去,既无痛苦也无喜悦,感觉就像是闭上眼一秒又马上睁开,天地便换了番气象——然而,并不是李理承诺给他的那一种。他所看见的是一片燃烧中的废土,一团即将被吹散入宇宙的星尘。李理不在了。莫莫罗也不在了。在他酣然入睡之际,死神已来过了。他只来得及见证最后一刻。

闭耳塞听并不是好策略。与其坐以待毙,他更应该掌握主动权。如果他的思想足够灵活,就会承认一个受血者同盟对现在的他是很有用的。如果他利用好了周温行,没准可以像当初的冯刍星那样解决烦恼——那东西的确很乐于助人,谁又能否认这点呢?在与李理漫长的对抗中,他的经验与能力不断增长,狡诈和冷血亦然。等成功搭建出那台造梦机器时,他手中已沾满他人的血汗和泪水。但他没有分毫愧悔,因为从事情的一开始他就不是为了实现任何人的救赎,而是为了发泄怨恨。那个被召唤来的小鬼听取了他的要求,同意在合适的条件下满足他的愿望。他可以赢得这场游戏的大胜,只要他能配合他们拿到那条灭世魔咒……正因如此,曾经帮助他战胜李理的死神又在最后关头背叛了他。他们不过是在短期目标上利益一致,到头来终究水火不容。

这就是注定的结局。在篝火之影延伸出的道路尽头,那片晦暗而缤纷的花园里,一个象征死亡的怪物长久等待着他。它被放置在那儿就是为了等他。在秋野荻川上,他并没有把全部的故事都告诉李理,没有向她描述那怪物嶙峋怪异的轮廓与缠绕在类似左手部位上的阴影。它从花园的泥沼深处爬出来后就一直追赶他,驱逐他。这是其他实验者从未遇到过的情况,而他对此毫无反抗之力,因为只要他们离得足够近,只要他试图去看清那东西的面孔,他的思维就震荡得像一个落进洗衣机滚筒里的铃铛球,内部充斥着它咆哮时的余音;他不仅仅感到思绪的错乱,连记忆也变成了一团乱麻……那怪物正在消融他的自我,因此他必须要在它得手前逃走。

在花园与阴影之原的分野处,淡白色的溪流蜿蜒环绕,成为两者的边界线。他踉跄地、手脚并用地越过水流,逃入他来时经过的阴影中。当园中的暗芳幽氛在边界外淡去时,他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于是回过头去看那个追赶他的怪物。他看见对方驻足于溪流边,脚底的影子长长地延伸入河流中,随后鱼跃般扑向他的眼睛。他竭力想躲避,那寒冷潮湿的影子却仍然落在了脸上。在那一瞬间,众多命运支流的终景从眼前流淌而过……被困囿于园中的怪物,还有流窜在林外的野兽……它们是同一个谜题的正反两面,因与果的错乱循环。它们是阿修罗和毕舍遮。

他尖叫着从篝火边醒来时,那些预见性的景象随着时日而淡去,只剩下脸上的痕迹提醒他梦中所见。那些故事可能全都是虚假的,是园中之物为他编造的幻觉,然而憎恶之情已根植于心中。除非他将问题从源头解决,否则那种感觉、那股对于未来幻景的恐惧将会延续下去,历久弥新,永不褪色。这就是他越过花园之墙后招来的诅咒。他可以暂时地逃走,但那恐惧与憎恨将会一直纠缠他,并且由于丧失了从尘世退场的主动权,幻象的折磨将会持续增强,直至无以复加。

这就是最好的出路。眼前,在这井口通往的世界汪洋中,一切诅咒与祝福都荡然无存。他要砍掉故事中间所有的波澜曲折,省掉一切无谓的损失和痛苦,直奔那注定要收束在一个地方的结尾。那留在林子外头的死神必须被解决……可这件事究竟是谁起的头呢?如果这又是一个无法理清责任的自我验证预言,那么至少,那个明知后果却故意将预言抛出来的人——那个将幻象展示给他的园中怪物又为何这么做?

罗彬瀚突然从沉思中惊醒。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但还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在影子所能触及的最远边界上,林外的阿修罗已然到来。

? ?大家520快乐。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