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温行的出现没有半点事先预兆,就跟夜里凝结出来的露珠一样安静。他肯定不是摇着那几部哐啷作响的升降装置下来的,而且站立的位置也很讲究,恰好就踩在罗彬瀚视野所及的边界上,因此罗彬瀚所能看见的仅仅是一张漂浮在空中的面孔,身体的其余部分却完全隐没在黑暗中,恰似一个人躲在两片幕布后方,只从缝隙间伸出脑袋张望前台的情形。
这种场面叫罗彬瀚一时没有说话,只顾瞅着那黑幕前的脸孔琢磨。他不太确定自己是看见了本尊,还是因为过度沉浸于思索而产生了幻觉。直到对方眨了一下眼睛,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彻底进入到他的视野范围内,他才点一点头,知道这不是自己在发病。
“嗨。”他打了个招呼,屁股依然坐在箱子盖上,只靠挪动双脚把身体扭了个朝向。“又见面了。最近日子怎么样啊?我这段时间过得不大好,希望你的生活更烂。”
周温行静静打量着他,脸上并没有那种惯见的微笑,更像在思索着什么。罗彬瀚用指关节敲了敲手里的剑。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他说,“怎么?我这儿又有你想要的东西了?”
出乎他的意料,对方还是沉默着,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难道这会儿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个假货?是李理请来的替身演员?不,他不会认错,因为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身躯里震颤。这是靠近正统受血者的警告性征兆。而从他面部皮肤下萌生出来的肉鳞正贪婪地吸食养分,造成一种往骨头里挖掘生根的刺痛。他猜想这就是风湿患者在阴雨天的感觉。
就像过去好几次尝试的那样,他伸手拔掉了一片肉鳞,把它放到眼前仔细端详,试图找出类似根系或棘刺的结构,可是依旧一无所获。这些东西简直就跟青春痘或脂肪粒似的,就算一次性连根挤掉了,挤得脸上坑坑洼洼没有一块好皮,最后也还是会趁他闭眼的工夫重新冒出来。他还曾经把一枚扯下来的鳞片留着观察,发现它不出几分钟就会萎缩成一团枯草屑似的干皮。那看着感觉怪恶心的。他只希望这和头皮屑不是同一种性质。
他把这枚鳞片丢到地上,然后问道:“能给我解释下这是什么吗?”
周温行端详着他的脸。“我不知道。”他说,脸上仍然没有微笑,可也并不沮丧。这东西变得比以前更加难以读懂了。
“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事全都了如指掌呢。”
“只知道一些常识的部分。”
“那么,这个对你也不算常见情况咯?”
“如果是涉及我哥哥的事,就没有什么稳固的常识可言,一切都只是他的心意而已。”
“最近我好像瞧见你哥哥来着。”罗彬瀚说,“他长得真的有点丑——抱歉,但这是我的真实印象,虽说我也没看得太清楚。我的脑子在能认清楚他具体有多丑以前就宕机了,它还说再逼它看下去就让我去死。”
“你那么肯定看见的就是我哥哥吗?”
“否则呢?那地方待着的还有谁?”
“被他抓住后丢弃在外围的灵魂,应该也有不少吧,只是不会出现在毫无关联的闯入者面前而已。”
突然间,这东西又如往昔般微笑起来:“说不定,你看见的那个就是周雨。在落入到我哥哥手里后,产生形貌和思想上的变化都是很常见的事。”
罗彬瀚和他互相瞧了一会儿。“不是周雨。”他心无波澜地说,“无论那东西是谁,是什么,它都不是周雨。你知道为什么吗?”
“如果这么想能让你觉得安慰的话,就继续这样认为吧。”
“那东西恨你。”罗彬瀚有点奇怪地摸着自己的左脸,“它恨你的程度绝不输给我,因此它劝说我杀死你,它逼迫我杀死你。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只要能让你死……周雨可没有这么恨你。实际上,我认为你应该也有相同的感觉:周雨就没怎么把你当回事。在他眼里你就像一种人形的自然灾害,不大好根除,所以只能预防和治理,就像是抗洪或防疫之类的。他根本不承认你有人格。”
“那又怎么样呢?”
罗彬瀚向他露齿而笑。“我不一样,”他亲热地说,“随便他,荆璜,或者无远的人怎么说,我觉得你是有独立人格的。他们怎么能这样不把你当人呢?你有思想,有追求,甚至还有兴趣爱好……不管那些许愿机理论怎么说,如果你走起来像人,叫起来像人,那你就是个人嘛。”
他将细剑从双腿上拿开,像一根拐棍似地驻着,下巴搁靠在剑柄上。“我只是好奇你杀起来是否也像人。”
“你还没有理解那个愿望在我身上的作用机制吗?”
“我理解,当然理解。”罗彬瀚立刻说,“我就是想亲眼瞧一瞧它这回要怎么起作用嘛。毕竟,如果它真的有那么灵验,你今晚就不该在这儿。可是不知怎么,你居然还是出现了,这就让我开始琢磨这一次会是谁来救你。你手头还有其他备用的替死鬼吗?罗得二世?小科莱因?”
又一次,周温行什么也没说。他的少言寡语不像心虚或慌乱,却显出某种兴致上的低迷。罗彬瀚甚至觉得这东西现在有点心情忧郁,这对他倒是个好迹象。他本该为此高兴,结果却也觉得有点没意思。这场决斗赛延长到第三回合实在是拖得太久了,他已经不堪劬劳,一心只想做个了断,根本不在乎最后的结果。或许对面也跟他有差不多的想法吧——可是凭什么?这是一场对方先发起的决斗。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就是非这么干不可?”
“上一次见面时,不是已经向你解释过了吗?就算不理解我的解释,小刍也应该给过你更明确的回答吧?”
罗彬瀚摩挲着下巴,有点怀疑地盯着对方。也许这只是误判,可他觉得这东西是故意转移重点。为了不让题目走偏,他清楚地又问了一次:“为什么你非要把死人弄回来?”
作为回答,周温行微微抬起头,目光飘向上方的井口。那种对浅薄问题不屑一答的神态令罗彬瀚咋舌称奇。这可实在是前所未有的鲜活表现呀!仿佛这个东西突然间也有了自己的脾气,那表态活脱脱就是在说:“你怎么有资格向别人提这种问题呢?”
罗彬瀚简直是纳闷地笑了起来。“你今天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他忍不住去问,“是这地方的缘故?还是因为我手里这个?”
他把细剑举起来晃了晃,试图挽出一个剑花,结果表演得很失败,差点把剑整个砸到地上。他及时抓牢剑柄,规规矩矩地把它放回膝盖上。“唉,我玩不来这个。”他老实地承认道,“我估计没什么成为剑术大师的天分。不知道你怎么样?既然你活了这么久,肯定是个多才多艺的家伙吧?不过,我觉得冯刍星在这方面也并不比我强呀,搞不懂你怎么会想把这种东西留给他。他比较像那种切菜时还把指头直直伸着的笨蛋。”
“你现在离开的话还来得及。”周温行说。
罗彬瀚的笑声停住了。他莫名其妙地瞧了对方一眼,然后伸手去掏自己的耳朵。“我最近有些幻视幻听的迹象。”他不确定地说,“也不算是很频繁,但时不时会发作一下子。要是你刚才其实什么也没说……”
于是周温行又把他刚才听见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说得既清楚又平静,仿佛只是在为偶然邂逅的陌生旅客指明宾馆的正确方向。这下罗彬瀚不能够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
“你发什么病呢?”他大声地问,“你不会来这儿之前还嗑了点什么吧?要不然你先爬出去醒醒酒?”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罗彬瀚说,“但凡和你有关的事都叫我摸不着头脑。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和我到底又有相干?你就像头食蚁兽似地把嘴伸进蚂蚁窝,搅得我们这里乱七八糟——结果还什么都不吃!搞了半天原来你只是来拱松露的。你肯定也知道我们这儿有那种最经典的故事桥段,像是什么正邪两派,宿命敌人,主角与幕后黑手……但是你,你跟我可不是这种关系,跟你这种东西不会有什么理念之争,什么人格高下,就连恨你都是白费力气。至少在这点上周雨是对的,你根本就不是个说得通的人,你只是一场披着人皮的天灾。想要对你以眼还眼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比拿着鞭子抽河水还要没用;至于讨好你呢?那也跟献祭河神一样是白费力气。对付你只能用抗灾的逻辑:先预防,后治理,争取消灭,别浪费多余的感情,别去琢磨那个能逼人发疯的念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的心声从齿缝间钻了出来。倘若站在他面前的野兽果真能嗅出人的想法,那么他现在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准是特别刺激提神的类型,没准像是樟脑、氨气或煮到焦糊的咖啡。因为他看见那双低垂的眼睛重新抬了起来,其中闪烁着满月般的幽光,用于隐藏利齿的熟悉微笑又一次挂在唇边。现在它又是那头他认识的,每天在林子外信步游荡,佯装自己是驯养动物的食人妖兽了。
“真的吗?”它又在那里嗅探了,“这一切只是因为我?”
“你现在讲话的调调有点像匣子里那个。”罗彬瀚说,“事情本来就会这么发生、要在有限条件下做最有意义的事、别像个小孩子似地大嚷大叫……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从来就不是那种爱干正经事的人。”
影子从他脚边蠕动着爬了出来。它不像平时那么驯服,而是跟他体内的血一样颤栗着,不情不愿地沿着箱子底部往上攀缘。这表现无疑是对危险的预警,告诫他胳膊扭不过大腿,可不要指望能靠一种同源的力量击败上游者。罗彬瀚有点不满地朝脚边看了一眼,随即又舒展开眉头。
“你老哥不想让你死,”他轻快地说,偷踹了一脚攀缘箱体的阴影,“他让你从冰窟窿里爬出来,可是却不能让你完全恢复原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这里头出了什么技术性问题,不过反正他只是要你活着,甭管活得好还是活得坏,或者活得像只西瓜虫,他就单纯只是不想让你删除账号,然后就完全可以把你丢到一边去,对吧?这就是那种典型的垃圾家长,只管生不管养;他不在乎你仗着这种开挂的本事在服务器里横行霸道会惹出多少事,反正也没人能封了你的号。不过嘛,处理作弊玩家也不一定非得封号……我听说过一种办法,虽说不是很主流,似乎反响也不怎么样,不过听上去真的很有意思:把所有的作弊玩家都丢到同一个独立服务器里,让他们在神仙岛上自己玩自己的,上天入地各显神通,随便做什么都行,只要别打扰那些正常的服务器按规矩运行……我有点想知道这一招行不行得通,或者说,你那邪神老哥到底有多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