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3章 毕舍遮(中)(2 / 2)

阴影已经盖住了整个箱体。罗彬瀚从箱盖上跳起来,把剑举到空中。“你是为这个来的?”他松开手,让剑直直坠向箱子,覆盖在箱体表面的阴影如深谭般吞没了它。罗彬瀚把手插进兜里,探头朝那片黑暗瞧了瞧,吹了一声口哨。“我还挺喜欢这招的,”他承认道,“虽然有些时候我放进去的东西会莫名其妙地找不回来,就好像这些东西也有个什么免费保存期限,超过了就会自动丢件。难道我其实是把东西丢进了它们的胃袋里?时间一长就被消化了?你晓得这是什么缘故吗?”

“不要在没有规划的情况下乱放东西是常识吧?随意放置在野地里的东西很容易被风吹走,或者被偶然路过的人拾走,大概就是这类情况吧。“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呢!”罗彬瀚说,“看来我要学的东西还不少。可惜时间不等人,咱们可没空上完一整套的影子初级使用教程课了。所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侧过头看了看周温行。“你对自己今天的处境到底怎么看呢?”他有点较真地问,“周雨死了,这是你和冯刍星想要的;可是正因为他死了,没人能再去那个地方,他说你老哥永远不会再醒来……这难道也是你想要的?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能想个别的什么办法来搞定他?”

“你想说的是什么样的办法呢?”

“你们总是有办法说服他的。难道你们还缺办法吗?为了说服我来掺和这件事,你可是一点都不缺办法啊。可是你们怎么偏偏就搞不定他呢?”

“他是特别的。”

“鬼扯。”罗彬瀚说,“他能有什么特别的?能有多少地方比我强?假如你们别搞什么暗杀行动,而是直接去绑架他的亲朋好友——”

周温行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罗彬瀚只得耸耸肩说:“他还有别的亲朋好友呢。”

“比如?”

“噢,我肯定他还有个父亲在世,应该还在世吧。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不过关系也不算差。你就从没往这方面动过脑筋吗?”

“那样做是没用的。”

“这是什么话!就好像他为了对付你们会不顾亲爹死活似的。”

“如果可以被这样轻易地对付过去,他的出生就没有意义了。因为有了空席才出现的人选,最后也只能拿来填补空席。”

罗彬瀚又开始掏自己的耳朵。他们真是越来越有默契了,因为周温行马上就清清楚楚地对他说:“周雨原本是不可能存在的。是因为我哥哥的需要,他才能顺利在这个世上诞生。正因为是天性虚无之人,他对特定概念的感知能力也远超同类,自然而然就能理解我哥哥的本相。所以,无论是牺牲谁——家人也好,朋友也好,都不会让他改变心意。”

“真好。”罗彬瀚说。他又垂首沉思了一会儿,背着双手,心不在焉地绕着箱子踱步,最终停在箱子后方。他抬起头时露出了欣然的笑脸。

“我要谢谢你,”他带着冰释前嫌的真诚态度说,“总算有人给了我一句准话。之前匣子里的那个也跟我谈了很久,她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必然,而不是我的错……可我就是信不过她,因为她这个人有点情商太高,太会瞧脸色了;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不见得是真心想的,只不过是对局势最有利的。而你可不一样。我发现凡是从你嘴里实实在在、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话,乍听起来可能是有点扯淡,到最后却总还是靠谱的。再加上你的立场又比她客观,没道理照顾我的心情,这就让事情变得可信多了,也简单多了。周雨落到今天的结果都是他自己的错,对吧?我不过就只是个顺带的。如果有一天他为了看住城门而不得不让我去死,那他也一样会干。这样看来,其实我们俩之间也没什么特别过不去的,虽说前两回是有些不愉快,可现在一切都说开了。怎么能因为河水发过几次洪灾,淹死过几个治水不利的废物,就收拾铺盖住到旱地上去呢?毕竟还是要种地吃饭嘛。”

“不打算再对付我了吗?”

“你实在挺有用的。”罗彬瀚自言自语地说,掰着指头数了起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可以提供新手影子教学;说话清楚,可以跟我解释点神秘学小知识;谈吐挺斯文的,而且也不会晾着人,非常适合聊天解闷。以及,要是我想联系联系那边的人——我是说,那个叫赤拉滨的,还有他背后的那一帮子,我估计你也能派得上用场。”

周温行看起来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只是纯粹出于礼貌而继续聆听着。这确实验证了他是个好聊天对象的主张,至于这人具体怎么想倒是次要的,因为罗彬瀚还沉浸在他自己的幻梦残影中。在所有园中之物给予他的仇恨幻象里,这一种最为残酷,最为离奇,却又最能告诉他自己的未来可以跟眼下偏离得多远,又有多少乐子可以找。不过,幻象终究只是幻象,也许李理不出三个月就会找到办法搞定他。在梦里,人总是把自己幻想得过于有能耐了。

在思维最边缘的角落,他也朦朦胧胧地问自己另一种问题:这样做对吗?没有任何更坏的副作用吗?假如他在这里结束一切,那些纠缠他的幻象就会从根本上杜绝,他将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平静,而李理将会让他撒手不顾的那个世界变得更好——这样描述似乎有些不妥,因为像他这样一个人,生时对这个世界实际上毫无贡献,连活着为之奋斗也不愿意,再幻想死后能得缅怀未免有些自我感动。他不配得到如此待遇,那是留给勤恳踏实、甘心埋头做建设性工作之人的。他也不应该到现在还假装自己真的关心世界的未来,那简直像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在三十年以后上门去问孩子现在是否过得好。

“真的想过要联系死秩派的人吗?”周温行说,“那样的话,周雨应该会很失望吧。明明是为了能在原则范围内使你摆脱诅咒的吸引,到头来去把你引向了相反的结果呢。”

这些话让罗彬瀚从幻梦的余温中醒来。他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最后看了对方一眼。“谁告诉你这一切是因为周雨了?”他诚实地说,“这都是为了我自己啊。”

他轻轻朝前踢了一脚。在箱子敞开的侧面,那台平平无奇的核心启动器就放在里头,全靠一卷超市特惠价买来的透明胶带固定在箱底,其造型之朴素简洁和李理的匣子相差无几。而正如当初周温行在那座石龟蹲踞的许愿池边告诉过他的,要想继承死秩派的巨擘宗师,前无远头号叛国者0206的衣钵遗志,亲手启动这台能打开地狱之门的设备,你所需要学会的唯一一种技能就是在正确的区域内“按按钮”。

没有任何密码要求或身份认证程序,这个核按钮级装置被制造得跟手机一样按键即启,它甚至都没有一个可供选择的定时模式(真是不可思议,连“便携式多模助流器”都有三个可选模式呢!),让他时常怀疑0206是某种极简主义美学的倡导者,或者每天闲着没事就会把这按钮敲几下来给自己解闷减压。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估计0206本人可能也用不上这样一种笨拙的装置,这是专门为冯刍星或他这样的人准备的,换而言之它其实不是给成人找乐子用的智能手机,而是小天才电话手表。

早在送走米菲以前,他已经完成了所有最基本的布置工作,包括移除按钮表面的唯一安全措施,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带栓锁的防撞盖。当他坐在箱子上回缅平生旧事时,那按钮离他的小腿肚子也不过十公分的距离,谨慎水平足以逼疯任何一种工地或工程设施内的安全员;眼下他抬脚这么一踢,脚尖也就结结实实地撞在按钮上。他可以感觉到它非常顺滑地陷了进去,然后发出极其短促而悦耳的回弹音。与此同时,探入箱内的影子也松开了旁边的机械计时器。他可以听见发条和齿轮走动时的轻微机械声。这声音将会在十分钟后停止。

“开挖咯!”他说。接着他和周温行都开始左张右望,要看看水会先从哪儿冒上来。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去后,周围仍然静悄悄的。

罗彬瀚从兜里伸出手,抓了一把头发。“可能是信号延迟。”他强自镇静地说,弯下腰去检查,“我记得按一下就是启动的意思,不过也可能是我搞错了细节,比如说其实需要的是长按三秒或快速连按……你对这个有什么头绪吗?我是说,你好歹也认识0206,对他的设计习惯难道没什么经验?”

他把手伸进箱子与启动核心之间的夹缝,想摸一摸是否有过度发热的迹象。这总不能是被他刚才坐坏了吧!冯刍星并没有说这东西严禁挤压碰撞啊?他的手指贴着箱体内侧摸过去,碰到的却不是冰冷平滑的金属表面,而是某种凹凸不平、类似蜡质的几何形网格。它甚至是略微柔软的,网格表面覆盖着粘稠的液体……他触电似地把手缩了回来,凑到眼前看了看;他的指头上什么也没有,鼻尖却能闻见混杂泥土与铁锈气息的甜腥味。

这下他有点明白过来了,于是又把手插回兜里,默然地看着箱子顶部。冯刍星确实也告诉他了,当牵引井最初被启动时,特征值变动总是最先于观测者周围发生,并且从他们当时出现最频繁、精力最集中、情感最深切的念头中汲取展现的素材,再予以带有随机性的组合和扭曲;而靳妤则会说,在井面高涌如洪潮以前,最初的梦幻之色总是源自于现实世界的倒影,正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他听见整个井道里回荡着蜂鸣。它们的群飞萧飕如砭骨霜风,在泱漭无际的世界里肆虐来去。他的眼角余光中浮现出油墨般浮动的色彩,从中延曼出幽林密草的轮廓。熟悉的夜色重新将他围绕,混杂着松木的冷香与腐殖气味;在他视野不及之处,有什么东西沙沙地穿过草丛。他只是微笑着深深吸气,视线依旧望着箱子的。关于这一点冯刍星也不曾隐瞒:如果你不希望某个东西在随机展现中被环境改变,最好就一直盯着那个东西看,让它至少能在宏观上保持被观测状态。

变化仍在发生。尽管他有意不去看,不去想,去无法真正做到毫无感受。井底世界正如被灌水的气球般极速膨胀起来,强行挤出了物质宇宙用时空给它搭建的固形框架;思想与事实的边界被挤压得越来越薄,几乎能透出那内部的水光,距离破裂只在须臾……到了那时,群蜂所及之处会广袤无垠,而这幽林缭绕之夜将永不终结。

罗彬瀚还是看着箱子。他也明白如果一味追念噩梦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愉快,因此只是吹着口哨,全心全意地回到他的白日梦中:他想象自己从未见过荆璜,在很久以前那个芦苇尚且青翠的时节,他只是如所有路人般偶然瞧见火流星穿越天际,并且把它当做一桩转瞬即忘的奇谈说给身边人听;他重新认识石颀的时候千方百计不想叫周妤发现,因为深知她嘴里绝不会有好话,结果她还是从周雨的手机上弄到了消息;在某个暑假,他去雷根贝格看俞晓绒,听说她已经拿到了大学的推荐信,这丫头真想去研究野生动物,而他受家主之命要把这种兴趣扭转到某些特定的、远离非洲和热带雨林的物种身上,比如大熊猫或朱鹮——他倒很乐意这么做,因为将来俞晓绒没准会在他坐几小时火车就能到的地方工作和生活,而她早晚将会屈服于青椒和热水。

梦幻仍在他的思想中向前延伸。这已不是他的想象力所能塑造出的具象情节和鲜活场面,而是井水的力量在引导他继续展现。它诱惑着他再往前迈一步,不要只是做些表面皮毛上的小修补,而是直接去拥抱更深层、更直接、更野蛮的渴望。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抹平记忆中每一处最微小的裂痕与瑕疵。如果早在童年时代,他拥有的是一对善于经营小家庭的父母,个性敦厚,收入中等,做着与世无争或受人尊重的工作……那将会完全把他变成另一种人,也许连名字都不一样,因此它也根本谈不上是重生,而是他的死亡和别人的诞生——当他这样想时,眼前浮现过无数重细碎的回忆,那是他从未经历却已经体验的无数重人生;他的手脚好似抻面团般随意地伸长缩短,覆盖其上的皮肤也时而娇嫩,时而衰老;他于内心最深处的全部遗憾被如山呼海啸般的幸福填满,不留任何一点空白。这已不是任何人能在哪怕最小概率的现实中能够拥有的连贯而圆满人生,富翁、贫儿、天才、痴呆……这是所有人类之幸福的万全集合,从人的一生中只取其一瞬,于其瞬间又只取最极致的喜悦,琼浆玉露唯饮其心,天上蟠桃仅尝其尖……他没有过完任何一种完整的人生,只是一味地浅尝辄止,如同最奢靡挥霍的国王在裂帛听音;他紧紧闭着眼睛,喉中却发出痛苦地喊叫,祈求能回到那绝望的长夜之中。

在这一切的故事里,他已不复存在。在母亲怀中沉睡时他留恋不舍,而稍一饥渴哭喊便立刻撒手离开;山盟海誓的瞬间怀以纯粹的真诚,热情淡褪的瞬间他又抽身而去;于功业上他登峰造极,而后的庸庸衰落却唯恐避之不及。每一个为弥补遗憾而跳过的选择,每一次不忍终结而对连贯性的破坏,最终使得他只拥有无数个破碎的瞬间;他没有过完任何一次像样的人生,没有任何可以言说的自我,像只花园里的蠕虫般啃食了万千叶心,却迟迟得不到羽化,只留下遍地被蛀食而凋败的花草,被他取走的部分过去曾如金玉珠玑,汇聚于他手中时却化为毫无价值的沙砾。

于是他开始祈求结束,让诞生与发展不再无意义地堆砌,而是继之以损毁和虚无。正因他没有能力将这一切连贯地铺展开来,将那体验脚踏实地地带到现世中来,所以他不得不将之毁去。唯有毁去那幻梦中的一切,他的全部生命,他真实的、失败的、处处都是瑕玷的人生,以及由此人生所铸成的那个人——那个灵魂才终于得以成立。他不能够将之抹去,否则便无处立足,只是一团面目模糊、混迹在芸芸众生里的血肉骨皮。这是他的一生,他自己的而非众生的,其中全部的苦乐、全部的功过、全部的选择都只属于他。他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会忘却,永远不会转世轮回,情愿就这样潦草地结束!

他流着泪醒来时箱子并没有从面前消失。这里头有技术性的原因,那就是核心启动器内部自带一个微型的灵场屏蔽装置,以保证遂穿功能在低功率阶段稳定地运行,并且可进行逆向关闭;除非操作员在整整十分钟内都没来得及对牵引井进行环境编译,开关本身是不会被井水泡坏的。不但核心没坏,箱子外表也毫无变化,因此他估计自己刚才其实只是不小心眨了一下眼睛——这一眨眼却让他恨透了人间全部的幸福!而这就是无远人建在家里开着玩的东西!

他眼中仍有梦醒时分的泪水,笑声却从喉咙里滚了出来。漰渀的蜂群在林影深处遥相呼应,他的脚边全是萌蘖的新芽,自坚硬的碎石地上钻探而出。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他半抬起左臂,让影子像盘蛇般从指尖探头。他看着它的样子,立刻想到了那个园中的怪物。只可惜他不能够像它折磨自己那样去折磨他的敌人。

“火……”他低声说。

其实并不一定要是火。可以是铁水、粉碎机、无底洞、核反应堆……任何在他的思想认知里能用于毁尸灭迹的东西。富有藏尸经验的人都知道,低于一千度的火难以将骨骼彻底灰化,但这无非是一种形式的寄托,正如把焚化纸钱当做是阴间快递。他相信高灵带会懂得他的。

一捧轻尘从菀结的树根间升腾起来。它漂浮的形体起初如雾如烟,璀错的色彩酷似油画家用急笔草涂的光影;随着他微带疑虑的一瞥,那原本如仙子火般轻灵飘逸的质地迅速地沉凝了,有些像漂浮瘴气的沼泽。它一度缤纷焯烁的色彩被夜幕夺去了鲜丽,只余下黄昏时的晦暗余色。但,它仍然是火,那毁灭性的热力噬卷过林地潮湿翠绿的地皮,所过处尽是焦土。

这就是我。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愿望。他把左手伸向火海上方,指挥脚边那些犹在战栗的影子探头出去,从末端吐出一星獠牙似的苍白,继而是整段白骨玉瓷般的剑身。你知道你不得不放手,他进一步逼迫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你自己选择的。将奇迹之门的钥匙投入炼狱,把一切虚假的幻想都拒于身后,你亲口许愿要这故事自此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