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套上早已发霉的布手套,手指在里面僵硬得动弹不得,汗水和尘土混合后的味道透过口罩钻进肺里。再低头工作,筛分的动作机械而重复,像某种丧失意识的机器。
不知道干了多久,或是一分钟,或是一小时,我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汗水顺着发际滴入眼睛,刺得我抬不起眼皮。口罩早已湿透,贴在脸上如同一层厚重的纱网,每次呼吸都像在吸入烈焰与钢屑。
正当我忍不住想停下时,“啪”——一个沉闷的声音打断一切。我面前的筛料桶被粗暴地一脚踢翻,废料如潮水般倾泻,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干得这么慢?你是来度假的?”班组长的声音带着狰狞。
他跨步上前,俯身看我,眸子里尽是嗜血,“你再给我慢吞吞,就今晚休想下班,我让你去‘冷罐’透透风!”
我咬紧牙关,不敢吭声,只能强撑身体,继续手中重复着挑拣、丢弃、搬运的动作。
凌晨四点,车间里已有两名工友倒在地面,不停抽搐,口中带血。看他们被人从地上拖起,扔向车间尽头那扇漆黑的厚重铁门。每一步都沉重得像要将人踩进地狱。
黄毛嘴唇发紫,虚弱却依旧凑近我耳边低声道:“坚持,不管干得怎么样,千万别倒下。一倒,就给你记入黑名单。”
“黑名单?”我喃喃。
他呼出一口浑浊气息:“一入名单,就天天半碗饭,钢板床,连厕所都得排队。想翻身?门都没有。”
我眼前一阵发黑,却在那一刻知道,自己若是倒下,便真要被这地狱吞噬了。
就在此时,一个瘦小的新人忽然“扑通”一声,跌倒在废料堆旁,瘫软在地,双眼翻白。他虚弱地呢喃:“救……救命……”
我慌忙冲着班组长喊:“班组长,有人倒下了!”
班组长冷冷扫了地上一眼,没有任何同情,手一指向厂房尽头:“扔‘冷罐’里去,明早再说。”
两个壮汉没多说话,将那男孩的四肢拉起,像拖牲畜般塞向那扇冰冷的铁门,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
那一刻,我终于彻底明白:“冷罐”——不是暂时的惩罚,而是一个通往死亡的冰窖。
天破晓时分,六点整。工作结束的哨声在车间外响起,如同战场的丧钟。我们被一股莫名的解脱感驱赶回宿舍。
我拖着被湿泥灌满的解放鞋,瘫坐在小食堂外的铁长椅上,双手发抖得连碗筷都扶不稳。面前是一碗干稀的米粥,粥面平滑得像没有一粒米,底下漂着两片薄如纸的萝卜干,毫无油香。
我抬头望了望那张饭票——是前天交身份证时分发的,印有编号和厂区公章,宣称凭此可兑换一餐。然而风吹雨打下,饭票已打了折,镂空处写满了“违规扣减”、“迟到作废”的条款。
黄毛曾说:一旦触犯规矩,饭票就扣一半;一旦被举报,饭票就没了。没饭票,就得挨挨饿饿,用胃里的空酸汁当护身符挨天过。
我把最后一口稀粥咽下,胃里翻腾,像有数不清的苍蝇在盘旋,又像有什么被撕扯着往上冲。
夜幕又一次降临。
回宿舍的路上,我经过那扇“冷罐”门,铁门半掩,背后传来几声闷响。几个工人正把一张破旧的折叠床搬进去,床上是昨夜晕倒的那个男孩。他没有动,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还未断气。雨珠从他发梢滴下,溅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沉重回声。
我心头一痛,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生怕与那死亡的气息对视太久。
宿舍门口,新来的女工蹲在地上抽泣。她身子蜷缩如一张纸片,肩膀不住颤抖。我素不相识,却知道她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绝望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消失的人。
我走过去,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最后,我只轻轻点了点头,摸了摸挂在她床头的红绳手环,示意她别太害怕。
回到床边,我闭上眼,却清晰地看见佛堂的油灯在燃烧,师父坐在蒲团上,一脸苍老却慈悲。他目光望向我,声音缓慢而深沉:“净空啊,若有一天,你要渡的不是别人,而是渡你自己——你还敢不敢渡?”
我没有回答,夜风透过破旧窗棂卷进来,裹挟着腐乳般的臭味,将我心里的脆弱与恐惧一并卷走。
这一夜,我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熬过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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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生,或许从未真的处在一盘可以“赢”的棋局里。可当认清了棋盘的模样,认清了棋子的走法,也就有了随时弃子重新开局的勇气。
我将目光投向远方,想起师父常言:“世间最苦的,不是被困牢笼,而是连笼外都不敢去看一眼。”
风继续吹,狗叫声在夜色中摇曳。无路可退,但路还得继续走——走出这铁窗、走出这条布满鲜血和泪水的筛分线,去寻找那个能够真正放下执念,重塑自我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