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关宁(1 / 2)

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草与尘土,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马匹的腥臊、燃烧的煤炭、硝石的微涩、皮革的油腻以及大量士兵聚集所特有的汗味,这一切混合在一起,构成了边军大营独有的、粗砺而充满力量的气息。

这与紫禁城内精致的熏香、温暖的殿阁、无处不在的繁文缛节形成了天壤之别。

朱由检紧了紧身上那件并不能完全抵御塞外寒风的貂裘,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真实”的空气。他不是在做梦。眼前的一切——旌旗猎猎,营帐连绵,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操练呼喝声与金铁交击声。

在他身后,三百名头戴面具盔,身穿重型札甲的库塞特可汗卫士沉默地控着马,如同一群来自幽冥的雕像。他们绝对忠诚,战力强悍,是朱由检此刻唯一能完全信任的贴身武力。

“陛下,请这边走。”

一个略显沙哑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袁崇焕,这位在历史上充满争议、此刻却手握大明最精锐边军的蓟辽督师,正微微躬身,引着朱由检向营地深处走去。他穿着一身相对简朴的棉甲,外罩官袍,风霜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眼神锐利而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更多的则是久历疆场的沉稳与自信。

朱由检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演武场。

那是一片开阔的黄土地,数千名步卒正在进行队列操练。他们身着相对统一的号服,队列严整,在军官的号令下,踏步、转向、举枪、刺杀,动作虽然算不上完美无瑕,但透着一股久经战阵的肃杀之气。士兵们大多面色黝黑,身形精悍,眼神中带着边地军人特有的坚韧与疲惫。

“袁爱卿治军严谨,将士用命,朕心甚慰。”朱由检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的情绪。他知道,历史上袁崇焕治军极严,甚至有“斩帅”之举,关宁军的战斗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此。

袁崇焕脸上露出一丝自得,但口中却谦逊道:“臣不敢当。边军将士,守土有责,操练乃是本分。只是苦寒之地,粮饷军械多有不足,将士们能维持士气,全赖陛下天威与朝廷恩养。” 他这话半是谦虚,半是诉苦,也是边镇大将的常态。

朱由检不置可否,他此行的目的,除了稳定军心、展示皇权,更重要的是亲眼评估这支军队的真实战力,以及这位蓟辽督师的忠诚与能力。他需要一支能打硬仗的军队,来应对即将到来的京师之围,甚至改变未来的走向。

目光流转,朱由检的视线越过步卒方阵,落在了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那里拴着许多高头大马,一些老兵正在忙碌着刷洗马匹、检查马具、喂食草料。战马是骑兵的生命,尤其是对于以骑兵闻名的关宁军而言,马政更是重中之重。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马厩区域走去。袁崇焕见状,立刻跟上,同时挥手示意周围的亲兵不要过于靠近,以免惊扰了皇帝的兴致。

朱由检停在了一匹格外神骏的黑色战马前。这匹马体格高大,肌肉线条流畅,皮毛油光水滑,显然受到了极好的照料。一个须发花白、穿着破旧皮袄的老兵正拿着一把刷子,仔细地梳理着马鬃,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自己的孩子。

老兵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并未注意到身后何时多了几位“大人物”,直到朱由检的声音响起。

“老人家,这匹马,神骏非凡啊。”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欣赏。

那老兵闻声,吓了一跳,手里的刷子差点掉在地上。他猛地转过身,看到一身明黄便服、气度不凡的朱由检,以及旁边那位他只敢远远仰望的蓟辽督师袁崇焕,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以为是哪位将军或者大官,连忙躬身行礼,声音有些发颤:“小…小人参见大人!这…这马是小人负责照料的‘黑风’,它…它确实是匹好马。”

朱由检看着老兵局促不安的样子,心中微动。他想起了自己前世总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与底层士兵的距离遥远。或许,可以从改变这种形象开始。

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继续问道:“养得如此精心,可见老人家是用了心的。朕看它膘肥体壮,眼神清亮,想必在战场上也是一员猛将吧?”

“朕?!”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劈中了老兵!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位年轻的“大人”。虽然天子远在京城,但“朕”这个称呼,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用!再联想到旁边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的袁督师……

赵老根,这名在辽东边墙打了半辈子仗的老兵,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魂飞魄散!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喂马的老卒,竟然能见到当今的天子!而且,天子竟然还主动和他说话!

短暂的呆滞之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恐惧。天子之威,岂是他们这等草民能够承受的?万一刚才有什么失仪之处,万一哪句话说得不对……

“扑通!”一声闷响。

赵老根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狠狠地磕在冰冷泥泞的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他甚至顾不上地面的肮脏与刺骨的寒意,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道:“陛…陛下!小人该死!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圣驾!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他一边喊,一边拼命地磕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内心的惶恐与敬畏。泥水溅到了他的脸上、胡须上,但他浑然不觉,只是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饶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周围的气氛瞬间凝固。袁崇焕也是一惊,他没想到皇帝会如此“平易近人”地直接与一个老卒交谈,更没想到这老兵反应如此激烈。眼看老兵磕得头破血流,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出事,他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对朱由检道:“陛下,请息雷霆之怒。赵老根乃是军中老卒,世代忠良,只是骤睹天颜,惊惧失措,绝无半分不敬之心。还请陛下宽宥。”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既为老兵求情,也巧妙地将老兵的失态归因于对皇帝的敬畏,无形中维护了军纪和皇帝的威严。

朱由检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老兵,心中也是一阵感慨。这就是皇权的力量,一个自称,就能让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恐惧至此。他本就无意降罪,见袁崇焕出面,便顺势说道:“袁爱卿言重了,朕并非动怒。只是见老人家养马精良,心生赞许罢了。快扶老人家起来,地上凉,莫要冻坏了身子。”

他的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关切。

立刻有袁崇焕身后的亲兵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浑身瘫软、几乎站立不稳的赵老根搀扶起来。老兵依旧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只是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眼眶里已经泛起了泪花,不知是吓的还是激动。

袁崇焕转向赵老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老根,还不谢过陛下隆恩?陛下宅心仁厚,不仅不怪罪你的失仪,反而称赞你养马有功,这是天大的恩典!还不快快谢恩!”

赵老根这才如梦初醒,挣扎着又要跪下,被亲兵牢牢扶住。他只能朝着朱由检的方向,深深地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谢…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小人…小人粉身碎骨,也难报陛下万一!” 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上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