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平县那场血腥的“打粮”之后,又过了十几日。
张献忠的大队人马,裹挟着近万新被“请”来的男女老幼,以及从高平左近十数个村镇搜刮来的、堆积如山的粮草物资、金银细软、锅碗瓢盆,浩浩荡荡地向着西北方向缓慢移动。队伍绵延十数里,与其说是行军,不如说是一场混乱不堪、辎重与人流混杂的大迁徙。
一路上,李定国依旧干着他那些“不危险”的杂活——帮着看管那些被绳索串在一起、神情麻木的新“弟兄”,或者从那些不堪重负、不断散架的辎重车上捡拾掉落的零碎。队伍中的气氛,与攻打平阳府时的压抑和劫掠高平时的狂热都不同,此刻弥漫着一种饱食终日后的懒散、以及对官军追兵若有若无的轻慢。毕竟,平阳那般坚城他们都敢围上数日,这沿途的小县小堡,在他们看来,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来招惹这号称十万的大军?
这十万大军,李定国如今也渐渐看明白了些门道。真正能打的,或许只有义父张献忠身边那数千“老营”弟兄,以及其他几个大头领带来的老兵,加起来勉强能凑够一万人。其余的九万之众,大多是与他一般被裹挟来的、面黄肌瘦的流民,或是刚刚放下锄头、连刀都握不稳的新兵,还有大量负责运输、做饭、伺候“大人们”的辅兵杂役。这样的队伍,顺风顺水时自然是声势浩大,一旦遇上真正的硬仗,便如同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这日午后,队伍正行至一处两山夹峙、地势颇为狭长的谷道。李定国正牵着一匹驮着几个鼓鼓囊囊米袋的瘦骡,跟在队伍的后队缓缓前行。他的几个义兄弟,孙可望、刘文秀和艾能奇,则被义父派去前队充当传令兵,此刻并不在他身边。他有些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心中还在回想着昨日在某个早已破落不堪的村庄里,看到一个与他记忆中妹妹年岁相仿的小女孩,因为死死护着怀里那半块发了霉的黑面馍馍,被一个凶悍的老兵一脚踹倒在地、哭声凄厉的情景……他有些想不明白,他们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又为了什么而打仗。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队伍的最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动的喊杀声和兵器剧烈碰撞的巨响!紧接着,便是凄厉无比的惨叫和如同热油锅里炸开了锅一般的、无法形容的混乱!
“官军!官军杀过来了!!” “狗日的官军追上来了!快跑啊!!”
惊恐万状的呼喊声如同最猛烈的瘟疫般,瞬间从前队向后疯狂蔓延,整个庞大臃肿、毫无纪律可言的行军队列,在短短数息之内便陷入了难以想象的巨大混乱之中!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各营头领们,此刻也顾不上弹压各自的队伍,纷纷策马向着队伍中间、义父张献忠那面最为显眼的“八大王”大旗所在之处挤去,口中大声呼喝着,却不知是在下达混乱的命令,还是在惊慌地求救。
李定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他下意识地丢下手中的骡子缰绳,小小的身子本能地就想往路边的山林里钻。他看到,无数的新附军和辅兵如同没头的苍蝇般,彻底失去了方向,四散奔逃,互相拥挤、推搡、践踏,哭喊声、求饶声、以及被奔马撞倒、被同伴踩踏致死的凄厉惨叫声响成一片,整个谷道瞬间化为空前绝后的人间地狱!
“他娘的!慌什么!给老子顶住!!” 一声雷鸣般的暴喝自身后不远处的高坡上传来,是义父张献忠的声音!李定国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只见张献忠已在一众最为精锐的亲兵的簇拥下,立马于一处可以俯瞰谷口的小高坡之上,他面色铁青,一双环眼因愤怒而瞪得溜圆,手中提着一柄几乎有半人高、沾满了暗褐色血迹的厚背大刀,正指着前方谷口的方向,声嘶力竭地试图指挥他麾下那些尚能作战的部队稳住阵脚。
“明狗的骑兵!是明狗的精锐骑兵!!” 张献忠身旁一个负责了望的亲信头目,此刻也看清了谷口方向的动静,声音都带着因恐惧而产生的颤抖。
李定国也顺着他们的目光,拼命向谷口方向望去。只见谷口处,一支装备精良、阵列森严得令人心悸的大明官军骑兵,如同决堤的黑色铁水般,正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汹涌而出!他们马蹄翻飞,卷起漫天烟尘,阳光下,那一片片崭新精良的铁甲与锋利的马刀长矛闪烁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寒光!看那行军队列的厚度与广度,怕不是有数千精锐铁骑! 其行军之迅猛,其队列之整齐,其散发出的凛冽杀气,与他们这些大多由饥民组成的、装备简陋、如同乌合之众般的起义军,形成了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