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城西的甄氏别院隐在槐荫深处,青瓦白墙也算气派。柳珩勒住马车时,听到动静的门房早已捧着铜盆候在石阶前。盆中艾草汤蒸腾的热气里,甄豫扶着车辕踉跄落地,鱼形玉坠在腰间晃出虚弱的弧光。
“柳兄弟若不嫌弃,可在东厢房歇脚。”甄豫示意管家接过染血的锦袍,世家大族的矜持在此刻被冷汗浸透后显出几分裂纹,“待某疗伤完毕再做打算”
“麦种要赶在酉时前交付,我晚些来便是。”柳珩卸下车辕套索,他望了眼升起不久的日头,猎弓重新挎上肩头,“你那伤还得找个名医看看,只是这样包扎不稳妥。”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远,甄豫才缓过劲,但作为中山甄氏的长子,这点机灵劲还是有的,他强压下疼痛,勒令管家去给自己找个大夫,又让下人取来纸笔,当下在书房写了起来。
张氏商行的朱漆大门前,两尊石狻猊口中衔着的铜环泛着幽光。柳珩扛起最后一袋麦种跨过门槛,汗湿的粗麻短褐贴在脊背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柜台后的算盘声骤停,蓄着八字胡的富态男子掀帘而出,翡翠扳指磕在檀木柜台上脆响如磬。
“柳兄弟!”张世平抚掌大笑,腰间蹀躞带上的金算盘叮当作响,“听说你单刀退马匪,救的还是中山甄家的长子?”他蒲扇般的手掌拍向青年肩头,却在触及时骤然收力——上次没注意,柳珩肩胛骨硌得他掌心发麻。
“张老板的消息倒是灵通,我也只是路遇不忍心看到生命流逝。”
青年卸下粮袋堆成齐整的方垛,指尖拂过麻袋封口的双鱼绳结:“另外,运费结清,另外马车可能有损伤,可以直接折价……”
“折什么价!”豪爽的商贾突然拔高嗓门,惊飞檐下筑巢的雨燕。他转身从博古架底层抽出一卷帛书,蚕头燕尾的墨迹尚带潮气,“看看这个!”
柳珩展开绢帛,瞳孔微微收缩——竟是一张精细的图纸。“这图纸,是我早些年亲自行商时偶然购得的,据说是墨家子弟与兵家共研的长枪图谱,当年卖家祖辈在雒阳武库当值时誊抄记录下的,这点你听个乐子便是,其中真假又有谁知,但这枪的卖相的确很好。”
接着,张世平那粗糙的短指点在枪纂纹样上“这六棱收束的枪头,须用辽东陨铁混着西域乌兹钢哩,这东西的锻材可样样不一般呐”
说着,他从柜台下抽出一截裹着油布的枪杆来。
“来来柳兄弟,闻闻这柘木芯子,在老窖埋了整三载,裹七层浸油竹篾。这枪头昨日才从冀州有名的匠坊取来——松炭烧了九天九夜,又淬以寒泉,就连枪缨都是极为珍贵的白狼尾呐……”
张世平压低声音,拇指摩挲着翡翠扳指,“这杆枪可是绝无仅有的神兵呐,如今宝器赠英雄,柳兄弟若愿在商队镖旗上留个名号,遇事照拂一二……”
“张老板不必多言,既以神兵相送,又岂有不应之理?”柳珩卷起帛书给还对方,麂皮护腕擦过柜面留下一道油痕,“这宝枪与图纸暂且放这,待到我护镖之日再取不迟,张老板尽管放心便可。”
谢过张世平又吃了饭,回到甄府已是将近日暮,柳珩拎着鼓胀的钱入门。东厢房的窗棂漏出灯火,他推门瞬间便嗅到烧酒混着金疮药的气味——甄豫正咬着汗巾让医师剜去腐肉,青铜小刀刮过臂骨的声音令人牙酸。
“柳兄弟来得正好。”世家子苍白的脸上挤出笑意,示意仆役捧来描金漆盒,“甄某特意……”
“换药时少说话。”柳珩截断话头,从怀中摸出油纸包着的黍米饼扔上案几。他卸下猎弓倚在门边,月光顺着箭簇滑向漆盒——盒中躺着柄鎏金错银的短匕,鞘身云雷纹间嵌着瑟瑟石,华美得与这间朴素的厢房格格不入。
甄豫缠好绷带,指尖抚过瑟瑟石泛起的幽蓝:“此刃出自西域匠人之手,吹毛断发…”
“明日启程回涿郡,我应下了张世平张老板的护镖请求,需要整顿行李来范阳住下。”青年打断道,“劳烦贵府备辆平板车,好让我搬些行李来,如此便算两清了。”
“怎能两清!你可是救了我甄豫的命呐!”甄豫显然有些激动,就差蹦起来了。
“柳兄弟,你既然要住在范阳,那我这宅子你尽管住着便是……平日里你也可以以中山甄氏的名义做些生意岂不美哉?”
闻言,柳珩诧异的回问他:“甄兄弟,你这恐怕不妥啊。”
“有什么不妥的,你救了我的命那就是救了甄氏的命,我爹膝下就我一名儿子,其余的也都是女眷,若我死了还能得了?况且我这次本就是出来历练一番,经此一番也该先回到中山暂且修养,这宅子放在这不也是可惜吗。你尽管应下!”
柳珩不禁咋舌,这宅子虽算不上什么豪宅,但造价绝对超过万钱——怕是五万钱也打不住,就这样的屋子都能随手送人,这便是富商的底气吗?
“既如此…甄兄弟若有什么要事也尽管吩咐吧,如此大的馈赠柳某若是白拿绝对受之有愧。”
“怎会是白拿——你且听好,你救了我,那咱们便是过命的兄弟,届时等我回到中山便上报父亲,再把你接到中山去,与我一起行商出行,可比你押镖有前途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