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压的老槐树抬不起枝条时,柳珩已打点好行装。几口樟木箱堆满庭院,燎原枪裹着粗麻布横置车辕,寒光自缝隙间隐隐渗出。张世平倚着门框把玩翡翠扳指,金算盘的脆响混着秋风:“真不留个念想?这宅子可是甄豫白送的。”
青年一脚踹实箱盖,麻绳在掌心勒出红痕:“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死在涿县,总有回来的日子。这段时间就劳烦张兄帮我看着了。”他回望墙角青苔,忽从怀中摸出块鱼形玉坠朝着张世平抛去,“若甄豫问起,就说柳某替他守着中山门户了,有空让他来涿县寻我。”
商人反手接住玉坠,笑意未达眼底:“涿县水浑,公孙伯圭可不是温恕那等酸儒。”
“浑水才好摸鱼。”柳珩翻身上马,靴尖勾起车帘。阿蛮扛着板斧跃上辕座,顺子缩在粮袋堆里拨弄算珠,青娥怀抱药匣静坐车尾,藕荷色裙裾随风轻荡,木簪上的槐蕊早枯成了赭色,陈伯则是打点好范阳内诸多事物后再至涿县。
一行人扬长而去,或许下次再见就是某人的死讯了。
涿水寒波映着残阳,南市夯土墙仍与旧年无异。柳珩勒马于县衙前,燎原枪尖斜挑一坛烈酒。衙役未及通传,公孙瓒已大步踏出,银甲鳞片刮过门槛:“柳明渊!某的迎宾酒可温了三日!”
青年甩手掷酒,陶坛在半空划出弧光:“伯珪兄的酒,冷着喝才够烈。”
公孙瓒笑笑,单掌劈开泥封,酒液泼溅如银虹入喉。他抹去虬髯上的残酒,凤目扫过柳珩身后五人:“县尉掌五十郡兵,巡防缉盗——可惜涿县太平得很。”言罢冷笑一声,环首刀鞘重重顿地,“上月某剿了西山流寇,如今只剩些偷鸡摸狗的腌臜货。”
柳珩指尖掠过腰间箭囊,白羽簇轻颤:“太平县里养锐卒,岂非美事?”
“锐卒?”公孙瓒忽掷来一枚铜符,符面“涿”字缺了半角,“南营那群软脚虾,练了半月连弩都拉不满!更别提剿匪了。”他猛然逼近,酒气混着铁锈味扑在青年面上,“后日卯时点兵,若镇不住这群丘八——”银甲寒光割开暮色,“某的刀,可不管同僚情分!”
“伯圭尽管放心,我对练兵这件事还算有把握。”
“不急,某在涿县南市替你寻了处宅子,虽不比甄氏置办的豪华,在涿县内也算上流,可别嫌弃?”
“伯圭兄所赠,怎会,怎会。”
客套的话说了一番又一番,几人直到暮霭沉沉时,才点燃了新宅的油灯。公孙瓒所赠的宅子毗邻南市,院墙高耸如垒,墙角蒺藜尖刺上还挂着半片鼠皮。顺子瘫在廊下哀嚎:“柳爷!库房全是些霉粟,梁上老鼠比阿蛮还壮!”
阿蛮抡斧劈开朽木门板,惊起簌簌尘灰:“练武场倒是宽敞,埋七个木桩够使。”
柳珩不语,燎原枪尖挑开正厅匾额蛛网,“克己复礼”四字金漆斑驳。他忽以枪纂叩击地砖,空响回荡如擂鼓——青砖下赫然露出黑陶瓮口,瓮中五铢钱串已锈成青绿。
“难怪赠宅爽快,留着也没用。”青年嗤笑,枪尖勾破窗纸。南市灯火跃入眼底,太平道的黄幡正在暮色中翻卷如浪。施粥行善的摊子上,炊烟混着马蹄声,隐约传来太平教众的诵经声。
青娥捧着药盅悄然而至:“先生,初来乍到尚缺缺几味药材,明日妾去市集......”
“让顺子买。”柳珩截断话头,麂皮拭过枪刃映出冷眸,“你只管配足金疮药——要浓的,我倒要看看那些兵痞子有多么耐打?”
待到第二日,五更梆子刚敲过,涿县南营的辕门已被阿蛮一脚踹开。朽木门轴吱呀呻吟,惊飞檐下栖鸦。晨雾中歪斜的军旗上,那“涿”字被蛀成蛛网状,旗杆下横七竖八躺着打鼾的兵卒,酒坛滚在草席间,酸腐气混着马粪味直冲鼻尖。
柳珩拎着青娥备的鹿皮药囊,燎原枪倒提身后,枪纂叩地声如闷雷:“点卯!”
回应他的只有鼾声。
顺子缩在辕门后探头探脑,忽见个赤膊汉子翻身坐起,胸毛间纹着青面夜叉:“哪来的雏儿?爷爷们睡到日上三竿是公孙大人特许的!”语罢掷出酒坛,陶片在柳珩皮靴前三寸炸开。
若是怕了这兵痞子,柳珩索性找根柱子一头撞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