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府正厅内,十六盏鹤形铜灯衔珠吐焰,将青石地砖映得如铺霜雪。
刘备方踏入中庭,忽闻一缕清音自东厢飘来——初似幽泉漱石,渐如松风拂壑,尾音袅袅时,竟引得檐角铜铃与之共鸣。
“此乃《猗兰操》。”甄豫广袖轻振,含笑推开门扉,“舍妹知贵客临门,特抚琴相迎。”
门开刹那,琴声戛然而止。
柳珩几人望去,见紫檀琴案后,甄宓低眉按弦,葱白指尖尚凝着未散的颤音。她着一袭天水碧襦裙,裙裾银线暗绣流云纹,发间仅簪一枝白玉兰,却比满室烛火更耀目。抬眸时,眼波似浸着泠泠月色,唇畔浅笑如初绽的棠梨,清艳不可方物。
张飞手中酒葫芦“咚”地砸在案上,琥珀酒液顺着桌沿滴落:“俺的乖乖!这女娃比画上的仙女还俊!”
“三弟慎言。”刘备低斥,耳根却微微发烫,饶是刘备也未曾见过此等天仙般的佳人。
他征战半生,何曾见过这般人物——分明是乱世烽烟里,偏生开出朵不染尘埃的花。
甄宓盈盈起身,腰间环佩未响分毫:“久闻柳将军火牛破阵,以少胜多之威,今日得见,方知虎将亦有雅量。”她嗓音似檐下风铃,从鎏金博山炉捧出支紫竹洞箫,“妾身新谱《破阵曲》,愿为诸君助兴。”
箫声起时,满室烛火忽暗。
初如霜蹄踏寒铁,渐似金戈裂长空,忽转孤城咽角声,凛凛杀意凝作弦上冰。待到最高亢处,骤如千军擂鼓震层云,铁骑奔雷卷地来,刃光交击溅星火;
倏而低徊,又若残旗曳晚风,血浸荒沙雁唳哀。一曲终了,余韵铮然,梁间积尘簌簌惊落。
关羽丹凤眼蓦地睁开,青龙刀鞘无风自颤,恍见自己身处一片战场上;
柳珩手中酒樽涟漪未平,他未曾晓得音乐能有如此伟力。
“好!好个破阵曲!”张飞拍案而起,震翻了一席珍馐,“听得俺汗毛倒竖,脊骨发紧呐!恨不能立时再杀三百回合!”
几人兴致高昂入席就坐,彼此相谈起来。
又见甄豫击掌三声,侍从捧来一方乌木长匣。匣开时寒光微漾,昆仑紫竹所制的洞箫静卧其中,箫管隐现霜纹,似凝着塞外风雪。
“此箫名‘鹤唳’。”甄豫指尖轻抚箫身,眸光掠过屏风后的朦胧倩影,“舍妹托人耗时三月雕琢,言道唯有柳将军破阵时的雷霆之势,方配得上此物金声玉振。”
柳珩执箫细观,忽见箫尾暗刻一行蝇头小楷——“兵戈止处,兰芷生庭”。他指尖一顿,抬首望向屏风,恰见甄宓广袖轻扬,半幅天水碧的袖角从屏风边缘滑过,恍若惊鸿掠影。
“甄姑娘巧思。”他嗓音低了几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句暗语。案前兰香忽浓,屏风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关羽像是看出些什么,忽地开始说话:“甄姑娘以兵戈入乐,又以兰芷收尾,倒是暗合《乐记》‘发乎情,止乎礼’之论。”
屏风后琴音稍滞,甄宓声如碎玉:“关将军谬赞。妾身不过效仿古人,闻鼙鼓而思良将——”
她忽地转调,《鹿鸣》清音如春水漫过厅堂,“亦知太平年景,当奏和乐以庆升平。”
刘备举杯欲饮,却见柳珩霍然起身。青年将军玄甲未卸,眉宇间凌厉杀气尽化作文士般的郑重:“柳某蒙赠至宝,无以为报。愿即席作赋一首,酬谢甄姑娘厚意。”
张飞正撕咬着鹿腿,闻言险些噎住:“四弟还会作赋?莫不是要写‘蛇矛捅穿黄巾贼’?”
满堂哄笑间,柳珩已然胸有成竹。
“劳烦甄兄令人记下。”
窗外夜风骤急,卷落数瓣玉兰,恰有一瓣沾在他砚台边沿,融作一点朱砂。
柳珩按剑而立,望屏风疏影,开口道:
惟光和之七载,时仲夏之既望。
余从玄德以南征,息戎车于中山。
感甄君之雅意,聆仙乐于华堂。
忽清商之徐引,若列子之御霜。
于是屏风转,珠帘开。
有美人兮,抱紫竹以徘徊。
其形也——
皓腕凝霜雪,素手拂云埃;
明眸含星汉,黛眉映蓬莱。
髻绾兰芷之秀,裾曳松风之皑。
戴明月以为珰,缀流霞以作钗。
其声也——
初如昆山玉碎,白鹤唳苍冥;
复似洞庭波涌,鱼龙泣寒汀。
铁马冰河入破阵,孤城落日咽残旌。
倏而转徵移宫,化金戈为鹿鸣。
春水漫兮桃李发,和风畅兮百草荣。
尔乃执箫临风,顾盼神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