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往事(2 / 2)

“怀瑾说这事他来料理。”桑凌珣如今对白怀瑾颇为倚重,捋着胡须笑道,“他当场就认出那泼皮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家的公子。监察百官的差事交给他最合适。”

柳氏盘算着人情往来:“等事情了结,得备厚礼谢过白公子。”

桑凌珣心里不痛快。他自认与白怀瑾是忘年交,何必讲究这些虚礼。

但夫人开了口,只得敷衍道:“我自有打算。”

桑知胤听得更是不屑。白怀瑾那小子该谢父亲给他机会在妹妹跟前逞英雄才对,哪好意思收桑家的礼!脱口便道:“我看用不着。”

柳氏顿时竖起眉毛:“怎么不用?白公子为你爹受伤,你倒好端端站着!当时你也在,怎么就不知道替你爹挡一下?明日就提着谢礼去白府道谢!”

桑知胤没料到自己一句话招来这顿数落,闷头扒饭不敢再吭声。

柳氏训完儿子心里松快不少,转头问丈夫:“白公子可曾婚配?”

桑凌珣想了半天:“应当......尚未娶亲。”

“京城怕是有不少高门想招他作婿。”

“怀瑾确是良配,哪家姑娘嫁过去准有福气。”

夫妇俩闲话家常,桑知胤闭紧嘴巴,桑知漪安静用饭,举止优雅如常。蔺仲晏面上温顺,桌下的手却攥得死紧,虎口都泛了白。

“尝尝这个,阿娘特意给你备的。”桑知漪指着水晶碟里的鱼脍轻声道。

蔺仲晏愣住,眼前人温柔眉眼近在咫尺:“见你晚膳都没动几筷。每逢节庆,阿娘总会让厨房做各人爱吃的——我的八宝鸭,哥哥的羊蹄笋,爹爹的炒鸡蕈,这鱼脍是专给你做的。”

“是没胃口,还是换了口味?”

少年死死盯着她,拼命想从她关切的眼里找出点情意。可惜那双眸子清亮如水,分明只当他是儿时玩伴,或是需要照拂的弟弟。

蔺仲晏垂下眼帘掩住苦涩,强笑道:“不曾变过。”

他原以为重逢时,心心念念的姐姐会像他这般牵肠挂肚。可她的目光从未为谁停留,岁月长河里不断有人来到她身边。

最初以为对手是远在北疆征战的谢钧钰,此刻听着席间对话才惊觉自己错得离谱。这发现让他整个人都蔫了,十六岁的少年终究藏不住心事。

桑知漪握着银箸的手忽然发沉。前世记忆纷至沓来——大雪纷飞时为她撑伞的红衣权臣,竹林听雨处煮茶对弈的故人,原来藏着段从未言明的情意。

喉头泛起酸涩,这滋味她再清楚不过。看着少年强作镇定的模样,胸口像压着块浸水的棉絮,闷得透不过气。

蔺仲晏机械地夹起鱼脍,鲜甜滋味在舌尖化开,却比黄连还苦。

幼时偷偷跑到桑家玩时,他躲在廊柱后偷看少女抚琴,蝉鸣声里飘落的石榴花沾在她鬓角,从此便烙在心尖上。

如今那抹石榴红成了扎进血肉的刺,稍一碰就疼得发颤。

白怀瑾替桑父挡了混混一击,听着柳氏夸赞,悔恨如毒蛇啃噬心肺。

桑知漪余光瞥见少年泛白的指节,想起前世某个雪夜。

彼时她已嫁作人妇,蔺仲晏官袍染血闯入相府,剑尖抵着她夫君咽喉质问:“他待你可好?”得到肯定答复后,竟扔了剑大笑离去,猩红披风卷着雪粒子消失在长街尽头。

“仲晏。”她忽然开口,“西跨院的石榴该熟了,明日陪我去摘些可好?”

少年手一抖,鱼脍掉进酱碟,溅起几点褐渍。桑知漪掏出手帕要擦,被他慌乱避开:“我自己来。”

这夜月光格外清冷。蔺仲晏独坐窗前,看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印。他知道该收起痴念,可情字如野草,越是压制越是疯长。

远处传来更鼓声,少年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棂上,直到东方既白。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桑知漪指尖摩挲着绣金线的袖口。

蔺仲晏正在廊下侍弄那盆枯死的素心兰,青竹纹窄袖沾着晨露。

“仲晏,你明日有空吗?”

铜剪咔嚓声骤停。蔺仲晏转身时,枯叶簌簌落在他云头履上。

桑知漪忽然想起去岁中秋,这人也是这般猝然回首,满城烟火都映在他眸中。

“你来京城这么久…”她伸手接住飘落的梅瓣,故意不看对方骤然明亮的眼睛,“还没尝过太白楼的蟹粉狮子头吧?”

蔺仲晏喉结动了动。

自那日撞见她与白怀瑾说话,这半月来她总借故躲着他。此刻少女鬓边累丝金蝶轻颤,恍如当年举着糖人追他三条街的小粉团子。

“好。”他听见自己喉间滚出沙哑的应答。

……

次日雪霁初晴,桑知漪特意换上他最喜欢的鹅黄襦裙。

太白楼雅间里,她望着窗外积雪压弯的梅枝。十二岁那年,仲晏也是在这样的雪天,背着她走过结冰的玉带河。

“不是说好午时么?”她转身时裙裾旋开涟漪。蔺仲晏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玄色大氅下露出月白襕衫。

“姐姐最不爱等人。”他解氅衣的动作顿了顿。幼时私塾放课,他总要在垂花门等上两刻钟,才能等到提着食盒蹦蹦跳跳的桑知漪。

桑知漪指尖抚过青瓷茶盏。是啊,从前都是他等她。那年上元灯会,她贪看杂耍来迟,找到人时少年正蜷在桥洞下,怀里还揣着已经凉透的糖油饼。

“尝尝这个。”她将金丝枣泥糕推过去,酥皮簌簌落在他袖口。蔺仲晏忽然想起十岁生辰,她也是这样把压扁的糕点塞给他,鼻尖沾着灶灰说“我亲手蒸的”。

热气氤氲间,桑知漪望着他低垂的睫毛。

七岁那年第一次见仲晏,他蜷缩在学堂角落,像只炸毛的幼兽。她把攒了半个月的松子糖递过去,却被他打翻在地。

“脏了。”小少年声音冷得像冰。可当晚她就看见他蹲在墙角,把沾了灰的糖块捡起来偷偷舔。

后来她带他跟巷口孩子们玩捉迷藏,隔天就听说他把王铁匠家小子推进泥坑。父亲要罚他跪祠堂,是她抱着仲晏不撒手,哭得直打嗝:“是我非要拉他去的!”

最凶的那次是腊八节。几个混小子围着仲晏唱“没娘崽,吃馊饭”,她冲上去抓花了为首孩子的脸。混战中不知被谁推倒,掌心蹭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真不疼。”她把手藏在背后,眼泪吧嗒吧嗒砸在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