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津回来了,默不作声,呆呆坐在桌子旁,耳朵里还回想着刚才宜棠的话,她有这般好吗?如果真的好,为什么娘对她若即若离?沈世良明明是来接亲的,却在兰州风流韵事不断,她思绪万千,在房间光线明灭变化中,如雕塑般安静。
丫鬟没见过这样的锦津,战战兢兢上前,“小姐,你来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带?”
锦津看了一眼满箱子耀眼的华服和首饰,照得她内心荒凉无比。
她点点头,“够了。”
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在变,这些精美的服饰到了京城,或许只是不时兴的玩意儿,宜棠从广州来,衣着素净,首饰头面也无,却有一种由内而外的美,叫锦津羡慕不已。跟宜棠在一起,没有人会关注她穿什么,她站在那里,就足够美。
原来平静也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暮色降临,戌时的戈壁滩刮起白毛风,连泽把母亲裹进驼轿里的羊绒毯。隆昌驼队的铜铃响得诡谲,领头的独眼模样可怖,人却殷勤。
这一程需要五天,锦津却希望再长一些。
张掖丹霞的晨光里,锦津数着骡车篷布上凝结的霜花。赭红色的山峦浸在薄雾中,如同被胭脂水泡透的宣纸层层晕染,驼铃在料峭春风里碎成满地琉璃。
车轮碾过黑戈壁的碎石,她望见三匹野骆驼在残雪里跋涉。忽然有风卷起鸣沙,天地间腾起金褐色的纱帐,骡子惊得扬起前蹄。
钟夫人和连泽都惊骇不已,唯有锦津,镇定自若。她只想哭,想小棠儿。
而小棠儿,也在想她。
锦津走后,宜棠一直回不过神。
那日,宜棠倚着褪色的雕花门框,指甲抠进木纹里,锦津已经走了,可分别时的情形,历历在目,那句“不要来送我”悬在两人中间,像晾在竹竿上结了冰的湿衣裳。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声音像井底的石子。
锦津笑出声,睫毛沾着水光:“你瞧这院子,连麻雀都不愿多停。要是你红着眼圈送我,倒像是我在欺负你似的。”她指尖戳上宜棠胸口,“你冷冷清清的,而我恨不得要哭晕在你怀里,你知道吗?我有一种热脸贴着冷屁股的感觉。”尾音裂成碎片,惊飞檐下麻雀。
宜棠张口要辩解,却被冰凉手指按住嘴唇。锦津腕间的玫瑰香膏混着咸涩:“棠儿,也许人间疾苦你已经见够了。”锦津顿了顿,缓缓说道:“我很羡慕你,总能控制自己的表达,我也想当情绪和话的主人,可是我做不到,我以前以为你情绪不够激烈,凡事有所保留,现在才发现,这种克制的感情交流,平淡如水,最能持久。可我做不到。今天我要走,满腹惆怅,搞不好还会哭,我真的需要宣泄,可你,像冰块一样,会把我激烈的情绪冷却下来,你真讨厌。”她退后半步,门槛外的光将影子拉得细长。
“对不起。”
“傻瓜,我又不是怪你,我是,我是羡慕你。”锦津诚恳说道,顿了顿,“我们……就此告别吧。”
木门合上时,宜棠后颈忽然刺痛——是锦津发间落下的玉簪花,碾碎在门缝里。她贴着门板滑坐在地,掌心接住最后一缕阳光,被褥里的霉味涌上来时,她把自己蜷成初春未舒展的嫩芽。
人有很多种疗慰方式,睡觉是其中之一,颇得宜棠信赖。
可惜宜棠并未睡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