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被保护的真好,家是港湾,他们可以在外自由翱翔,饿了回来吃一口,累了回来睡一觉,在他们眼里,家是一方净土;
女人被困在家里,只有这四方天地,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丈夫和孩子,家是她们的战场,伤口在看不见的地方溃烂发炎,这个战场上,没有赢家。
宜棠用了点力气,推开沈世元,轻快地从浴缸里翻出来,用浴巾裹住自己,离沈世元远远的,冷面道:“出去换衣服,然后走。”
“走到哪里去?”
“回书房办公。”宜棠没好声好气。
这个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沈世元一点办法也无,自己悻悻然爬起来,换了身衣服走了。
宜棠潦草梳洗, 自以为睡不着,结果躺在床上便去见周公了。
天蒙蒙亮,宜棠醒来,睁眼一看,旁边分明是有人睡过,此刻已经不见,宜棠不想其他,又是新的一天,洗漱之后,简单吃些,便去逐个请安。
一个念头闯进宜棠脑海里,这就好比医生每日都要看看病人。
宜棠脸红,自己这样想,貌似不太吉利。若被人窥见,那还得了。
老太太吃了宜棠的苏打饼,胃疼的毛病有所好转,但治标不治本,老太太吸食鸦片,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宜棠不敢问她为什么一定要用鸦片,只能细细观察。
云如梦喜怒无常,狂躁居多,昨夜的平静似不像她,也许是自己儿子在,要给儿子面子。
宜棠知道,云如梦的好态度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今日再见云如梦,云如梦果然又恢复了往日的刻薄模样。
“怎么,世元没有陪你来?”云如梦话里的讥讽显而易见,“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还是新婚,现在都抓不住男人的心,跟他把规矩定好,日后,怕是难了。”
见宜棠不说话,云如梦若有所思,“我忘了,你这个薄情的人根本不在乎沈世元。”
“世元有事情要做。”宜棠道。
“忙就是男人的借口。”云如梦翘着兰花指喝着茶,慢条斯理说道,“如今倒方便了你找借口。”
丫鬟烟儿过来,“二太太,让三少奶奶坐下吧。”一边递给宜棠一个绣凳,宜棠一怔,烟儿若无其事。
云如梦道,“你虎虎的一个人,今儿个怎么像个小绵羊,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想坐就坐吧。”云如梦喝完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桌上,看着宜棠,眼里尽是讥笑。
宜棠坐下,“姨娘,我来给您请安,我做了一个枕头,有安神的功效,您可以试试。”
珠儿上前,把一个茜色潮缎作枕面的枕头双手递给烟儿。
烟儿小心托着枕头,说道:“二太太,三少奶奶好孝心,这瓜果绣的真真的,跟挂在枝头刚摘下来一样,只是我不大认得这是什么果子。”
云如梦看了一眼,“荔枝。”又看着宜棠,“你绣的?”
云如梦面上依旧浮着讥讽,“这留水路的针法,没有几十年的功力,还真绣不出。”
“姨娘好眼力,这不是我绣的,是当日广州的巡抚的夫人所赠,我借花献佛做了枕头送给姨娘。”
“这香味苦苦的。”云如梦接过枕头,一边摩挲一边说道。
“里面放了决明子与蔓荆子混入莞香末。”宜棠道,她还巧妙地将金银线盘出南狮滚球的锁边纹样。
云如梦捏着药枕的手指突然发紧。她本欲借点评绣工遮掩心绪,此刻却觉荔壳红的丝线在昏黄烛光里晕成浑浊的暗褐,她心里打鼓,这不该是广绣常用的茜草染法,可巡抚夫人怎么会出错?她的眼睛?
云如梦心里乱糟糟的,一阵恐慌袭上心头,挥之不去。
她数了数绶带鸟尾羽,到底是八股还是几股?眼前的景象一会儿晃动一会儿飘忽,连那孔雀羽的翠色都变成青灰。
她刻意将药枕举高些,借着西窗透进的晨光细看,檀木窗棂的阴影正巧切在荔枝绣纹上,本该分明的针线手法在她眼中融成混沌的灰白,仿佛苏州梅雨时节洇了水的绢帛。
宜棠看出了眼里的恐慌。
待云如梦自己安稳下来,宜棠假装起身打翻了茶盏,茶水溅起的光斑惊得云如梦闭目偏头,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宜棠心下一凛,正常人在强光刺激时该是瞳孔骤缩,而非如云如梦这般紧闭双眼。
再细看,云如梦睫毛上竟沾着细碎丝线,原是方才凑近观察时,竟未察觉绣面脱了根银丝。
烟儿重新换了茶来,宜棠起身接过茶,奉到云如梦跟前,“姨娘,刚才是宜棠鲁莽了。”
宜棠将茶盏递到她左前方,云如梦伸手时却向右偏了半寸,指尖险险擦过滚烫的盏托。这个细微的方位误判,宜棠知道,这就是视野缺损的后果。
“姨娘,这个枕头您若喜欢,就多用,养身。”
云如梦有些恍惚,她看了看宜棠,面前这个看似温温柔柔的姑娘不是个简单的人,跟她去世的那个娘一点儿也不一样,她的娘是个孤儿,得传教士收养,明明是那么清苦的生活,却把人教得异常单纯,既看不出荣家成的薄情,也看不懂她云如梦的骄纵,清汤寡水甘之如饴地过着并不美满的生活。
可荣宜棠不一样,她前日还无所畏惧与她争锋相对,今日又换了一副温柔笑意的神情,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她?
不,云如梦打心眼里相信,薄情才是荣宜棠的本色,她大概是遗传了她父亲吧。
荣宜棠一身的清冷,似乎要把她爹娘的一切都要回来,她的那个傻儿子算是折在女人手里了。
云如梦突然释怀了,折进去的何止沈世元,还有个陪葬的沈世良。
云如梦幽幽的,“荣宜棠,见你好几次了,我一次比一次肯定,我们其实就是一类人。”
“不过,你说得对,你是对自己狠,你比我善良。”云如梦道。
宜棠不语。
“你走吧。”云如梦对她的沉默有些恼火,自己的善意喂了狗。
宜棠告辞,云如梦忍不住道:“你还年轻,不要以为自己聪明,给老太太做几块饼干,他们就拿你当自己人了,沈世元、沈世良不过都是泥菩萨。”
宜棠一惊,面上不显,仍是笑道:“宜棠多谢姨娘教导。”
云如梦心里一阵冷笑,她想说,“我欠你娘的,我都算还了。”她怕宜棠不领情。觉得她没有资格这样说。
宜棠去了李默玲的院子,今日没见萧羽。
李默玲人如其名,略微寒暄便不讲话了,她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她微笑注视着宜棠,叫人放心。
可宜棠总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沈家老二是她生的,一直没有见上,与萧羽初次见面不算愉快。
李默玲丝毫没提其他人,宜棠也不提。
宜棠话少,两人相看无言,心意也不能相通,珠儿找了个借口,让宜棠脱身了。
每个早上,让宜棠筋疲力竭,再忍忍,就要结束了。
沈世良在广州逗留数日,这日一早便吩咐小象和师爷准备启程回京。
师爷道:“大少爷,沈家就要办喜事儿,我怎么一点没有感觉到呢,这日子也没几天了,一点动静没有,你不觉得奇怪吗?”
沈世良心不在焉,不办就不办,若真是办,他还真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心里突然一惊,吩咐道:“一定要尽快,我要回京。”
象牙骨扇刚展开半寸,就被黏稠的暑气凝在了掌心,广州这天气,潮湿得很,大概也就是这般水水的气候才养出宜棠这般白瓷般的肌肤吧。
他站在十三行码头褪色的骑楼阴影里,看着苦力们弓腰扛起印着“怡和洋行”的铁皮箱,古铜色脊背上滚落的汗珠砸在青石板缝里,溅起细小尘埃。
咸腥的珠江风卷着桐油味扑来,混进了街角凉茶铺飘出的二十四味苦香。
这些都是宜棠熟悉的,此刻正在被他感受。
“卖报!孙文黄兴通电讨袁!”报童赤脚奔过永汉路,踩碎了水洼里飘着的“大总统万岁”的石灰标语。
沈世良下意识摸向长衫暗袋——那里藏着今晨收到的匿名信,印章是朵木棉花,拆开却是张浸过明矾的空白信笺。
他知道该对着日头看,但此刻斜对角茶楼二层的英国海关官员,正举着单筒望远镜朝这边打量。
沈世良想,宜棠在就好了,她跟他们很熟,但世元不让宜棠掺和进来。
错过西安那次机会,加上张都督没有嫁成女儿刻意为难,如今一批山炮还被扣在陇南,运不出来。
战事在即,一触即发,沈世良决定速速赶回京城,他沉溺儿女私情太久了,他还有事情要做。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决定鼓起勇气回京面对,日日看着宜棠,看自己到底能没出息到什么地步。
远处圣心教堂的钟声撞碎了暑气。
沈世良望见石室尖顶掠过几只信鸽,鸽哨声里混进了若有若无的呻吟——是惠爱中路那家新开的西医院,穿白褂的护工正将咯血的病人抬上门板,血滴在“博济医院”的铜牌上,恍惚间,他以为见到了宜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