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棠从书房出来时,头依然嗡嗡的,父亲的话不停萦绕,此刻太阳当空,即便在房内,一抬眼,也能被照得眼前发黑。
荣家成说:棠儿,再炽热的爱情也无法保你一生幸福,责任却可以,世元是军人,他仪表堂堂,性格坚韧,于你是良配,爹一生蹉跎,识己不清,但看人不会错。那沈世良一颗心全在你身上,你嫁给世元,顺理成章了断他的想法,否则你要锦津怎么办?爹时日无多,就是放心不下你,棠儿,爹一辈子都对不起你,临了,爹只能为你做这些。”
宜棠求他先治疗,荣家成却说如不答应他与世元成亲,他绝不喝一口药。
宜棠几近崩溃,她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尽管不甚亲近,但血脉相连的默契,在二十年的相处中,深厚而紧密,他们交谈甚少,可心意相通,他们不常见面,但彼此挂念,如果没有父亲,宜棠不敢想象,往后的人生,该如何凄凉,她的人生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可驻足停留的人少,父亲给了她生命,更给了她一份事业,帮她找到了人生的价值感。
她知道父亲让她嫁给沈世元并不是攀附,而是加持,让她取得更大的价值,让她的人生更加熠熠生辉。
她不爱沈世元,沈世元也不想娶她。可父亲说:棠儿,人与人,首先是喜欢、吸引,然而这些都不是成为人生伴侣的条件。我的女儿,无论容貌、品性,还是你的医术,都是女性中的翘楚,这个年代没法让你成为你自己,爹时日无多,无法再托举你,只能为你寻一个好的去处,能够成全你的家庭和男人,让你成为你自己。你和沈世元,彼此没有了解,也许一时不合眼缘,但迟早都会发现,你们会彼此成全。一时的困难,我相信你有能力解决。棠儿,对自己不仅要有信心,更有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你说的只是一个自尊和难为情的问题,我想,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对吗?你若是个男子,放在过去,几十个状元也中得回来。现在社会开明了些,有更多的领域给了女性,我的棠儿,爹很欣慰,你比爹要出色。
荣宜棠其实充满了绝望,也许她也要面对千疮百孔的人生。
医者如何自医?
沈荣两家结亲的消息立刻传满钟家院,大家喜气洋洋,但时间有限,褪色的红绸潦草地缠过回廊栏杆,西北风卷着沙粒将\"囍\"字金粉刮落,在青砖地上铺成斑驳的星河。
钟协统叉腰站在院井,指挥小厮挂歪了第八盏琉璃灯笼:“左边!再左边!哎哟喂这喜字倒着贴给谁看!”
两个粗使婆子抬着樟木箱经过,箱盖隙里漏出半截粗麻喜服——原是给下人缝的夏衫,仓促染了茜草汁充数。
宜棠立在月亮门洞下,药箱铜扣映着满院乱晃的灯笼光。
她看着小丫鬟将合欢被褥堆进耳房,被面鸳鸯绣得歪嘴斜眼,针脚里还缠着教会医院绷带的棉纱线头。
药箱突然被撞开,滚出半卷石炭酸纱布。宜棠蹲身去捡,却见纱布正落在红绸拖尾处——钟协统夫人当年出嫁用的,虫蛀的缎面泛着尸斑似的褐。
“姑娘该试嫁衣了。”嬷嬷捧着漆盘过来,宜棠道:“用艾草熏过了吗?”嬷嬷跟了宜棠一年时间,是个有心人,立刻陪笑道:“放心,表小姐,都按照您的吩咐做好了。”
嬷嬷转过头,心里一阵叹息,这么好的姑娘,这哪里是冲喜,分明就是跳火坑,回头要多上两炷香,保佑沈家少爷快点好才行。
回廊拐角突然爆出碎瓷声,小厮失手砸了鎏金盒子。满院喧嚣刹那凝固,几十双眼睛钉在她脊背上。
宜棠弯腰拾起块碎瓷,锋刃在掌心压出白痕:“用蛋清调和糨糊,粘得牢。”
暮色漫过丹霞山时,她终于走进布置好的婚房。教会医院的病历纸还压在鸳鸯枕下,沈世元的体温记录曲线被烛泪烫出个黑洞,像极了宜棠心里的失落。
廊下传来钟协统的干笑:“棠儿,委屈你了,你看还缺啥,姑父这就去准备。”
宜棠不忘道谢,又说道:“姑父让人撤了熏香吧,昏迷患者忌刺激气味。”
沈世良匆匆而至,后面追着气喘吁吁的老李,嘴里喊着:“大少爷,大少爷,那您是兄弟啊。”
宜棠杵在廊下,平静而淡然,激得沈世良如堕深渊,数九寒天也不为过。
老李抢先一步,跪在宜棠面前:“三少奶奶。”
宜棠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沈世良上前,厉声道:“宜棠,你明明不想嫁的,你为什么要相信冲喜?”
“宜棠,你告诉我!”“世良!”一个清脆的女声传进来,宜棠一怔,分明是锦津!
沈世良也被吓了一跳,心乱如麻。
锦津冲进来,一把抱住宜棠,“小棠儿,你怎么比我还早成亲?我一进屋就听说了,还好来得及,沈世元醒了吗?”
老李战战兢兢,生怕他人搅黄了这桩特殊的婚姻,连忙上前,“给大少奶奶请安。”
锦津一听,两抹红晕飞上面庞,羞涩地看着沈世良,脚步慢慢挪向他,低着头说道:“你都不说一声就跑来我家,真是叫人担心,家里也没有准备好,你就这么来了。”
“对不起,世元垂危,我放心不下。”沈世良解释道。
“心中有兄弟,难道媳妇就不重要了吗?”锦津低声说了一句,话音未落,自己先羞红了,捧着自己脸跑开了。
宜棠想起父亲的话,说道:“姐夫先去安抚锦津吧。”自己转身进了房。
“姐夫”两个字如王母娘娘的发簪一般,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