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她就是客(2 / 2)

一群人黑压压请安。

宜棠略微点头,迈过二尺高的门槛,沈世元虚扶了一把,又惹得苏辰一个白眼。

“别被男人骗了,走路扶你这些小伎俩最没有意义。“苏辰侧身在宜棠耳边嘀咕,“男人都是撑面子的行家,这些动作也不费银子,还显得自己情深无比,又尊重女性。”

宜棠笑了笑,拍拍苏辰的手,表示赞同。

沈世元拉过宜棠,把她和苏辰隔开,苏辰也不介意,反而挑衅:“更有左拥右抱的意思了,仿佛大小老婆一起进门。”

宜棠不乐意了,“苏小姐,我若是在,你死了做妾的心。”

沈世元赞许地看了一眼宜棠,宜棠没有回应他,仿佛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恃宠而骄。”苏辰不屑,“可以理解。”

在宜棠心里,苏辰真是个极端分裂的人,在新旧之间,来回摇摆,瑕不掩瑜,仍然是个好姑娘。

宜棠抬头望,万字不到头的冰裂纹影壁上,嵌着德国造自鸣钟。

越往里走,宜棠的脚步愈发慢了,苏辰察觉到,“怕了?”

宜棠没有言语,心里没有底的时候,就走慢一点,看明白听懂了想清楚了再回应。

进了垂花门,四个梳把子头的婆子抬着滑竿候在抄手游廊下,恭敬地请宜棠上轿。

岑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问了宜棠的安,对沈世元道:“老爷在书房等三少爷,说九江来了急电。”

沈世元看了眼宜棠,宜棠示意他去,苏辰道:“荣小姐,既然有军务大事,我就不管你了,你且自己去。”

苏辰心里明白,今日沈家长辈必然不会让她好过,若不是有事,她一个看热闹的绝不嫌事大,毕竟荣宜棠外柔内刚,不是等闲之辈,两虎相争,好戏一出。

宜棠刚要推辞,为首的方脸嬷嬷已抖开黑缎斗篷罩住她:“日头毒,仔细晒伤了。”

滑竿起时,织金妆花缎的椅垫下渗出丝丝凉意,原是藏着整块岫岩玉板。

宜棠哭笑不得,这对身体不好,沈家到了夏天,不会一人抱着一块玉过日子吧?

游廊两侧的卍字棂心窗糊着白宣纸,却每隔十步嵌片彩色琉璃。

宜棠的鬓角被忽明忽暗的光影染得斑驳,忽见个穿短褂的小厮捧着铜盆疾走,盆中冰块,撞出当啷脆响。

不过是六月天,竟被沈家过出了三伏难耐的感觉,这一家人该是何等燥热!

穿堂尽头立着整块和田玉雕的四季屏风,春夏秋冬满满当当,闹腾劲儿几乎要挤出来。

前方一个丫鬟的身影闪过,宜棠定睛一看,分明是珠儿,只是隔得太远,宜棠不好意思大喊,正思量着,那个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宜棠突然宽心了些,珠儿也是沈家人,那性子却是十成热,跟她在一起,不愁没有说话的人。

老太太的房门开在整块鸡翅木雕的百子千孙图里,婆子们让宜棠下轿候着,立刻有丫鬟进去通传。

宜棠闻见门内飘出的气味,鸦片混着艾草,法兰西的香水揉进供佛的檀香。

西凤儿出来请宜棠进去,宜棠见她面如圆月,五官柔和,笑容可掬,言辞舒缓,心又放下几分。

宜棠一步一步向里走,光线逐渐变淡,直至满室昏暗,眼前明明布置的富丽堂皇,却瞧不出颜色,隐在光线中,似有若无,甚至和房间的主人一般,透出暮色。

“老太太,三少奶奶来了。”西凤儿轻声喊道。

“领进来我看看。”一个嘶哑的声音从罗汉床深处传来,丫鬟拧开钨丝电灯,眼前猛然一亮,宜棠这才发现,一个老太太偎在罗汉床上的小几子旁,与身后靠的锦被融为一体,以至于宜棠刚才没有辨认出。

紫檀罗汉床四角包着黄铜,每片铜饰都錾着《女诫》章句,床围透雕的百子图却被换成欧罗巴天使。

“三少奶奶坐。”话音未落,西凤儿已搬来张紫檀绣墩。

宜棠认真福了福,“宜棠问老太太的安。”这才端坐下,腰肢笔挺如松。

“老太太说了可以坐吗?”一个娇俏的声音传来,宜棠抬眼,一个满身绫罗的妇人款步而来,径直在老太太脚榻上坐着,斜着眼睛看宜棠。

“进门是客,我想老太太的规矩不会错,我就坐下了。”宜棠认出了她,稳了稳心神说道,“您看我是起来还是坐着?客随主便。”

“荣小姐,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妇人鼻子哼了一声,“知道自己是客,不是主。”

“如梦,别吓孩子。”老太太轻飘飘说了句,又转向宜棠,“世元媳妇儿,这是世元的姨娘,你也跟着叫姨娘。”

“老太太,儿媳妇茶还没有敬,我可不敢贸然认。”云如梦格格笑起来,“老太太,若是个姑娘都要认作媳妇儿,那大姐只怕儿媳妇茶都喝饱了。还是老太太教得好,世元不是乱来的人。”

西凤儿端了一杯茶给宜棠,轻声说道:“三少奶奶,您先敬二姨娘,我再给您倒敬老太太的茶。”

宜棠感激地看着西凤儿,轻轻说了句:“谢谢。”

云如梦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悠悠的,眼神飘向宜棠,一副倒要看她怎么办的样子。

宜棠接过茶,放在一旁的小几子上,轻轻道:“等姨娘想喝茶了,宜棠再敬吧。”

“你怎么知道我就想喝你敬的茶呢?”云如梦的声音轻飘飘的,浮在空气中,吸附了大量的空气。

“您说的是,当初您只说要给沈世元冲喜,并未说要喝茶。”宜棠道。

“荣小姐真是伶牙俐齿。”云如梦笑道:“不知道是谁教的,我听说,荣小姐的生辰跟荣夫人的忌日是一天。”

“哦?”老太太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身子直了些,“真是个苦孩子。”

“那日也是二太太的生辰。”宜棠道。

云如梦突然就怒了,她猛得站起来,指着宜棠,“没大没小,没有亲娘,果然是没有规矩。”

“若是二太太自创的规矩,宜棠怕是学不会。”

“你……”云如梦一时语竭,她爹娘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如今来一个丫头片子,就敢在她面前嚣张,真是反了天了。

“西凤儿,给二太太和三少奶奶各端一碗凉茶,看把她们热的。”

“老太太的茶,我还是要喝的。”云如梦转怒为笑,看着西凤儿,“快去吧,我也渴了,教训人原是这般伤神。”

宜棠明知她心存挑衅,但口舌之争伤人伤己,还是不说的好。

西凤儿端来茶,宜棠一饮而尽,也是累了的样子,那好胃口倒是逗乐了老太太,“好孩子,慢慢喝,这茶水,奶奶这里多的是。”

“老太太,人家未必领情。”云如梦喝完茶,仿佛重新有了战斗力,“我记得刚刚有人称呼自己是客。”

云如梦看看老太太,并西凤儿,夸张地问:“你们都听见了吧?”

老太太饶有兴趣地看着宜棠。

“夫人若称呼我荣小姐,那我就是客;若是称呼我宜棠、世元媳妇儿,那我就不是客。”

老夫人笑道,“棠儿,坐到奶奶跟前来,让奶奶好好看看你。”

宜棠上前,云如梦不自主让开,想想没趣儿,扭头便走,“老太太,妾身先告退了。”

“站住。”老太太明明一张笑脸,声音里却满是威严,“第一次见媳妇儿,世元可是你生的,见面礼都舍不得?”

“媳妇儿也是大家子姑娘,没来由的叫她看笑话。”

宜棠低头,看见地毯上绣的五福盈门的图案, 心中微凉。

云如梦与宜棠料想的一样,她大怒道:“荣家,不过是趁人之危,我的世元,什么样的名门闺秀娶不到。”

“你啊,如梦,咱们娘俩几十年了,怎么我说句话,你还急了。”

又看向宜棠,“你这个正经婆婆,性子急躁,人不坏,日久见人心,不能跟长辈计较。”

宜棠温温柔柔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