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良说道:“伯父去得很安详,没有什么痛苦,他咳血已久,也很辛苦,你是医生,你也知道,对病人来说,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宜棠茫然望着父亲,他不明白父亲这一碗安神汤到底要干什么?
他就没有只言片语留给自己吗?
宜棠怔住,无论沈世良说什么,她就是不言不语,愣愣的。
沈世良看着宜棠,喉咙硬硬的,面上一点血色也无,便知道她胸中憋了一腔悲伤,不仅无法释放,还在一点一滴聚集。
沈世良知道再不找一个出口,她就要崩溃了。
沈世良先是温言细语,“宜棠,你哭出来,好不好?”
宜棠不理她,嬷嬷也上来劝,“表小姐,你倒是说句话。”
宜棠脸上布满痛苦,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出来,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一个晚上,她与父亲天人永隔?
父亲这一生,总是这么对待她,明明是两个人的生活,是一家人,父亲却总是我行我素,总以为她会懂会理解。
理解不代表能接受。
沈世良无奈,让嬷嬷出去,耳边交代一句,“无论如何,不要进来,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
嬷嬷依言出去了,深深看了眼宜棠,叹了口气。
沈世良伸手抱住宜棠,她身体僵硬,灵魂出窍,毫无反应,沈世良一不做二不休,嘴唇扫过宜棠耳边,跟宜棠说道,“宜棠,你跟世元退婚后,我带你走,你嫁给我。”
宜棠终于扭过头,看着沈世良,两个人隔得那么近,眼观鼻鼻观心,明明知道这个男人在轻薄自己,她却连愤怒也不会。
沈世良无奈,一巴掌打下去,宜棠终于痛了,她眼泪横飞出来,怒不可遏,整个人都快碎掉了,沈世良任凭她打也不放开,让她哭,让她拼尽全力,让她筋疲力竭,瘫倒在他怀里。
暮色裹着沙枣花的苦香漫过钟家庭院,檐角铁马在晚风里叮当乱撞。
钟协统听着房里的哭声和厮打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几根头发都要薅光了,无事生非踢了身边侍卫两脚,又被院子里的鸟叫弄得烦躁,操起一根杆子便打翻了鸟窝,母鸟扑腾而起,鸟蛋落地,摔得七零八落,鸟声更加凄惨,盘旋不肯走。
钟协统烦躁不堪,军靴碾过摔烂的鸟蛋,每走一步都扯出令人作呕的黏腻声响。
钟协统一次次想冲进去,一次次又被嬷嬷拉住。
“滚!都给老子滚远点!”
他抽出腰间的鎏金烟杆砸向槐树,又借故去打身边人,惊得侍卫撞翻青瓷鱼缸。
锦鲤在青砖地上扑腾,鳃部翕动的声响与屋内压抑的啜泣共振,搅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屋内的哭声终于止住了,沈世良推门出来,穿堂风掀起他西装下摆,隐约有干涸的血迹。
钟协统的双眼扫过那抹暗红,后背倏地沁出冷汗。
沈世良跟钟协统吩咐了几句,一边副官听着没有动,钟协统转身便是一脚,“去,请阴阳先生去。”又瞪着几个无所适从正要躲开的士兵骂道:“找管家,办丧事,各个杵在这里。”
钟协统换了个脸色,挤出笑容,对沈世良说:“辛苦了,世良。”
“没事,宜棠是我沈家人,我责无旁贷。”沈世良道。
“是是是。”钟协统附和道。
两人一起走进去,宜棠在岑家阶床跪着,憔悴不堪,钟协统道:“棠儿,你先回房,交给我们来处理,去把衣服换好,一会儿吊唁的人来了。”
宜棠已经镇定下来,如沈世良所说,未来的路只有她自己走,如今还要送父亲一程,她怎可失了分寸。
宜棠点点头,起身出门,嬷嬷赶紧跟上,扶着宜棠,宜棠感激地看了眼嬷嬷,嬷嬷忍不住哽咽:“棠小姐,你自个儿要好好的。”
宜棠眼圈红了,嬷嬷捏着她的手,两个人都是无言,嬷嬷拍了拍宜棠的手,两个人回了房。
有丫鬟打了水来,宜棠一看,是锦津的丫鬟,扭头才发现,锦津站在角落里,呆呆望着宜棠,不敢说话。
宜棠心头一酸,走近锦津,抱着她,轻轻哭泣。
“小棠儿……”锦津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宜棠转头看见她发髻上歪斜的茉莉绢花——父亲是她的舅舅,失去亲人的悲痛,也都写在她脸上。
两人相拥时,锦津襟前别的怀表硌得她生疼,表链上缠着的红线褪成淡粉色,与沈世良腕间那截别无二致。
锦津哭了,“小棠儿,还有我在。”
宜棠抱紧锦津。
锦津接过丫鬟手里的巾子,帮宜棠轻轻擦脸,又拉着宜棠坐下来,帮她梳了一个低低的发髻,插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我们换衣服了。”锦津轻轻说道。
锦津陪着宜棠出去,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宜棠跪在那里,接受来来往往吊唁的人。
沈荣联姻的事,尚未登报,在张掖,知道的人也少。
来来往往的人,大多称呼宜棠“荣小姐”,个别有人称呼“三少奶奶”,宜棠没有心气管这些,机械地回礼,跪了站站了跪,直到深夜,滴水未沾,整个人形销骨立。
沈世良的内心,以半子之谊在办丧事,忙得不可开交,锦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才凑到他身边,“世良,谢谢你。”
沈世良心里百感交集,面上不显,只说道:“宜棠是沈家人。”
话里的意思,只有沈世良知道。
锦津嘟囔道:“我念你个好,你还不领情!”
沈世良心里有些愧疚,“你也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
“你呢?”锦津关切问道。
“我是个男人,这都不算事儿。”
“你又不是铁打的,到现在也没有看你吃口饭喝口茶。”锦津心疼道,“我让厨房熬了粥,一会你跟棠儿一起吃。”
“好。”沈世良言语温柔,宜棠一天都没有吃东西,这样下去可熬不住。
“我去看看,怎么还不送来。”锦津欢呼雀跃而去,沈世良略带责备看了她一眼,锦津自知举动不妥,吐了吐舌头,红着脸出去了。
夜深了,白日热闹的灵堂终于安静下来,宜棠一个人安安静静跪着,烧着纸,那火焰照得她如纸般苍白,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沈世良在宜棠身旁跪下。
宜棠说道:“今日沈世元还没有换药,若是你们没有忌讳,我一会儿去换,若是觉得不方便,让姑父差军医去也行,他们如今知道分寸了,会收拾好再进去。”
“我已经安排了,世元的秘书徐小姐学过护士,她能做,今日已经换过了。”
“那就好。”
宜棠不再言语,全神贯注烧纸。
沈世良在一旁静默。
“世良,小棠儿,吃点粥好不好。”
锦津端着粥进来。
“好。”宜棠接过碗。
沈世良和锦津相互看了一眼,本以为宜棠没有胃口,谁知她几大口大口吃起来,噎得眼泪直流。
锦津夺过宜棠的碗,“小棠儿,你干嘛呀!”她带着哭腔,“你不想吃就不吃,干嘛逼自己。”
锦津把碗递给世良,自己抱着宜棠,让她扶在自己肩头静静哭泣。
一切语言都是多余,失去至亲的伤,别人怎会懂。
锦津饶是多话,此刻也安静下来,轻轻拍着宜棠。
月光如水,春日的深夜清冷又热闹,鸣虫鸟叫,声声不停歇。
宜棠心里有一千一万个决心要振作起来,她问自己,人这一生,失去不是常态吗?
生下来就没有娘,然后父亲也很少见,现在父亲也没有了,她不始终就是一个人吗?
她被这种自怨自艾自怜自爱的情绪弄得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