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春日的深夜清冷又热闹(2 / 2)

她有什么?

她跟着传教士修女嬷嬷们长大,那些极其克制的清苦生活,蕴含着最真挚的爱,对所有的人,无论相识还是陌生。

她学会的每一个技能,她认得的每一个字,并不直接来自父亲的教导,但她却按照父亲的意愿在前行。

父亲对她却倾注了他一生的期盼,她不是他的挚爱所生,但是她的母亲把自己的生命都给了她和他。

终其一生,爱与不爱,巨大的内疚都在促使他善待女儿,抚养她长大,长成她母亲期盼的样子。

她父亲说过,让她学医,也是让她接受无常,让她用一份终生投入的事业去抵抗人生的虚无。

回望来时路,不正是她母亲走过的路吗?父亲是以这种方式在赎罪吗?

斯人已逝,赎罪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不过是让自己心安,与被伤害的人往往无关。

宜棠望着锦津,锦津赶紧抱住她,“娘还不知道舅舅走了,哥哥也不知道。你知道的,我哥哥那个人,也藏不住话,娘刚做了手术,怕她受不了打击。”

“好。”宜棠点点头,“以后告诉他们。”

“你怪不怪我?”锦津问道,“没让娘见她大哥一面。”

“不会。”宜棠道,“我爹也不想我见他最后一面。”

“棠儿…….”锦津哽咽,她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宜棠不开心。

“伯父走得很安详。”沈世良连忙说道。

宜棠点点头。

“其实我爹早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他才逼着我去成亲。”宜棠无限感伤,“其实,我能答应,也是因为我以为冲喜有用。”

“棠儿……”锦津心疼不已。

“宜棠,世元也无意承认这桩亲事,如果你也不愿意,我父母那边我来帮你说。”沈世良安慰道。

宜棠点点头,“谢谢姐夫。”又看了眼锦津。

锦津虽然双颊绯红,但心里甜滋滋的,偷偷看了眼沈世良,沈世良面色平静,眼神中似有回应,让锦津一颗悬挂的心仿佛稳稳落在天鹅绒上。

被呵护的感觉,让锦津瞬间抖落一身来时路的风霜,终于春暖花开。

沈世良却在心里叹气,这错配的姻缘该如何纠正?

如今隔着锦津,举步维艰。

当务之急,倒不是让宜棠明白自己的心,而是让锦津明白,双方并不合适,可眼下显然不是好时机。

灵堂的白幡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后面藏着的鎏金喜字。

一喜一悲,都是伤心。

一悲一喜,全是无奈。

宜棠跪在蒲团上,看着香炉里三根断香,她伸手去拨,指尖却被香灰烫出水泡,这痛楚反倒让她清醒几分。

人越清醒就越痛苦。

月光恰在此时劈开云层,将三人影子定住。

宜棠望着匾额边沿的蛛网——其实每日都扫过的,可蜘蛛认准这块好地,不眠不休,不屈不挠。

嬷嬷顺着宜棠的目光,一扫帚就抹干净了。

可感情之事,远比蛛丝更易纠缠。

宜棠坚持让锦津和沈世良回去,她说她想跟父亲单独待一会儿。

沈世良担心,宜棠推说外面还有很多下人看着。

后半夜下起小雨,落在屋外的紫藤架上,滴答声与纸钱燃烧的噼啪应和。

宜棠望着火盆里翻卷的灰烬,忽然看清某张未燃尽的药方——是父亲最后时日偷偷加重剂量的洋地黄苷。

她伸手去捞,火星在指尖燎出水泡,这真实的痛楚竟让她露出今夜第一个笑。

宜棠有些恨,为什么没有只言片语留给她?

他走得那般安详,仿佛对尘世毫无眷念,那她呢,难道就真的那么放心吗?

宜棠知道,父亲对她一向是开明,放心到她好想叛逆一次,来证明父亲的爱真实存在,可如今,她还能叛逆给谁看?

她孤孤单单在这尘世间,唯有依靠自己。

她轻声问父亲,“您真的跟自己和解了吗?”

走得那般安详,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吧。

沈世良主动送锦津回去,锦津受宠若惊,一路叽叽喳喳,找各种话说,先说多谢你为我娘找医院,手术很顺利,哥哥也很感激;又略带娇嗔道,未能见上一面当面致谢,哥哥深感不安,后来知道你是因为世元来了张掖,这才放心下来,可是我不在家,没人接待你,我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爹是个大老粗,姨太太门上不了台面。其实张掖有好多地方,黑河你知道吗?就是《西游记》中的弱水,有句很有名的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还有大佛寺,……”

月光将青石板路镀成蜿蜒的银练,沈世良的皮鞋踏碎满地星辉。

锦津的苏绣鞋尖踢飞一颗石子,石子滚进排水沟惊起不知名的虫鸣,倒显得她絮叨的声音愈发清亮,“黑河河岸红柳丛里有种蓝尾鹊……”

锦津絮叨半天,却没有个回应,她自觉得无趣,心又忐忑起来,不由责备自己,沈世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自己这都是说得些什么芝麻绿豆的事情,会不会惹他烦了?

可自己又知道什么,唉,都怪自己不学无术,若是小棠儿在,一定能跟他说上话。

锦津懊恼得要命,把困意赶得无影无踪,脚下却失了分寸,一会儿踢起一个小石子,一会儿踩到裙子绊倒自己。

锦津庆幸,还好是晚上,不然她这般仪态,可叫沈世良看了笑话。

唉,也不知道沈世良这般沉默,是如何博得那么多姑娘的芳心?

一想到这里,锦津的心立刻被揪起来,世良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难道他都是这般冷漠才惹得姑娘们前赴后继吗?

锦津在心里嘲笑自己,那个地方的姑娘,自然是为了钱,为了有个显贵的恩客好抬高自己。

当然,世良这般风度,财貌双全,自然是惹得姑娘们喜欢的,再说了,他的日常应酬,难免逢场作戏,自己对他一心一意,日久见人心。

要做好他的太太,这样的飞醋断然是不能吃的。

锦津思前想后,顿时又信心百倍起来,她主动走近沈世良,沈世良的怀表链缠住锦津披肩流苏,他抬手解时嗅到她鬓角的茉莉头油味——与宜棠发间的石炭酸气息截然不同。

巷口的灯笼忽明忽暗,将两人影子揉成团又撕开,锦津的珍珠耳坠随着步伐晃动,在他西装袖扣上投出细碎光斑。

“……大佛寺的西夏壁画,飞天手里拿的可是手术钳?”锦津想讲个笑话,却突然住口,懊恼地绞紧帕子,她怕沈世良嘲笑她。

她记得那是药师佛的草药杵,自己讲的笑话好笑吗?她忐忑地看着沈世良,才发现,人已经走远了。

夜风卷起打更的余音,像在嘲笑她的笨拙。

沈世良驻足在十字巷口,沙枣花的暗香在夜色里铺开,他望着锦津发间歪斜的绢花,忽然想起那日输血,宜棠的青丝扫过显微镜调焦轮的模样。

他喉结动了动,想说却没有开口。

锦津主动说道:“世良,你回去吧,我自己拐个弯就到,你也早些休息。”

世良说好。

锦津心跌倒谷底,不小心踩到裙裾踉跄时,沈世良虚扶的手悬在半空。

沈世良发现锦津腕间的翡翠镯滑到肘弯,露出内侧刻的“平安”小字——与宜棠手术刀柄的铭文如出一辙。

这个发现让他指尖发麻,仿佛触到了某种禁忌的联结。

锦津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她刚转弯便偷偷回头看世良。

她本来想,若他还在原地看着,她便要原谅他,可一转身,他人影早已不见。

锦津气馁万分,跺了跺脚,眼泪流出来,她自己一伸手摸掉,说道:“我是因为舅舅去世才哭的。”

沈世良没有回屋休息,他回了灵堂,但没有进去,他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打扰宜棠。

他在外踱来踱去,示意值守的下人们不要作声,他能做的,便是站在足够远的地方守护宜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