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棠先送锦津回房,再去沈世元那边,出门已经是月上柳梢头。
府内张灯结彩,若不是灯笼是白色,几乎都要以为这是在办喜事。
宜棠想去再给父亲上一炷香,可那喧闹的灵堂和鼎沸的人声让她望而却步。
这也是一种讽刺,她父亲生前孤傲,死后仍然需要极尽哀荣的仪式来证明他的价值与死得其所。
她突然就成了这场葬礼的局外人。
她遥望夜空,月明星稀,但愿父亲来世可不用这般辛苦。
下过雨后的夜晚格外明亮,月色难得,宜棠多看了几眼,山那边的乌云又缓缓而来。
回去的路上,遇到沈世良,他站在路口抽烟,一地的烟头,看来心情不太好。
看见宜棠走近,他才熄灭了手里的烟,拍了拍身上的烟味儿,自己闻了闻,似乎还很呛人,赶紧又把外套脱了,光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站在树下,远不及春发后的树木精神。
“世良大哥。”宜棠打招呼。
“我在等你。”沈世良开门见山,“世元有没有误会你?”
宜棠摇摇头。
“是我多虑了。”沈世良笑笑,“我送你回去,顺便跟世元喝一杯。”
“他还不能喝酒。”宜棠连忙道。
“这么快就管上了?”沈世良打趣道,他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却很不争气,被一阵风吹得七零八落,和他的心一样乱。
他自嘲道,“等世元好些,我们就上路返京吧,我实在受不了西北的风沙,锦津也巴望着快点嫁给我。”
宜棠噗呲一笑,一瞬间又有些忧虑,她难以启齿,想了又想,还是忍住了。
“怎么,怕我对锦津不好?”沈世良仿佛钻进了她的心里,把她的小心思探究地一清二楚。
沈世良频频自嘲,他真想伸手把宜棠紧紧皱着的眉头拎开,“你就喜欢把话藏在心里,那我替你说出来。”
“病人痊愈,其实很少是医生的功劳。通常是自愈。外力有限,有时候还适得其反,所以一旦涉及别人的事情,我自然要慎重些。”
宜棠又道,“我是外人,不好瞎捣乱。”
“你就是个冷心冷肺之人。”沈世良骂道。
沈世良明白,宜棠心肠热了又能怎么样呢?嫁给他?跟他私奔,他恐怕要用上绑架,宜棠也不一定走。她只做她该做的事情,虽然不一定心甘情愿。
沈世良接受了一个现实,宜棠不够爱他,也许一点也不曾爱他。他有些悲观和绝望。
宜棠笑笑。
“怎么不反驳?”沈世良此刻恨极了她风轻云淡的样子。
“并没有冤枉我。”宜棠模样诚恳,“相比之下,锦津天真烂漫,其实我很羡慕。”
宜棠还想说,天真之人,往往都被保护地很好,钟协统也许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作为长辈,他还是不错的,就连她这个侄女,也受到了他的备至关怀。
“走吧。”沈世良往前走,再说下去,他怕自己会被气死。
宜棠跟上,声音尽量大些,以求坦荡。
沈世良显然看穿了这一套,无奈笑笑。宜棠的一切,他只有接受得份。
“宜棠,你姑父家的五姨娘也找你了。”沈世良问道。
宜棠沉默。
“我……”沈世良无从开口,却想解释。
“世良大哥。”宜棠打断沈世良的话,“我想锦津并不在意以前,她更在乎的是现在和以后,她是真心实意地在面对这份婚约。”
“你呢?”沈世良脱口而出。
“我也是真心实意对待我做出的决定。”
宜棠微笑着,眼神透着光,如她的内心这般澄净。
“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沈世良自嘲道,“你走吧,我去讨酒喝,你也不让,那我知趣走吧。”
“好。”沈世良的心被宜棠如释重负的感觉拉出一道口子,他终于遇到了比他还无情的人,他沈世良的爱慕居然是她的负担。
他倒想看看沈世元怎么办,可惜这种想法并不能让他快乐,而是让他再次陷入深深的苦闷。
“要下雨了,早些回去。”
宜棠指了指天空,眼前已经陡然黑了下来,月亮早就不见了。
宜棠匆忙跟沈世良告别,不想淋雨,三两步便跑回沈世元住处。
宜棠踏进房内,艺茗也在,宜棠条件反射退了出去,连说道:“不好意思,忘了敲门。”
站在门外,宜棠尴尬万分,气得咬碎了牙齿也不解恨。
艺茗对沈世元说:“给你添麻烦了,那我先走。”
沈世元点点头。
艺茗开了门,“荣大夫,不好意思的是我,怕你忙没空照顾世元,我便来看看。”
宜棠连忙道:“我还要料理父亲后事,若是有专人照顾他,效果会更好。我见的人多,其实两边穿梭很怕带了病菌回来。”
“只是我技术比不得荣大夫你。”
“并没有。徐小姐谦虚了。”宜棠由衷说道,“我见过你的手法,一定是经常做才如此熟练。”
“我看见你在煮器械和麻布时放了些食盐,这倒是不错的方法,日后我也要借鉴。”
宜棠并不是单纯地恭维,举出一个实例,让艺茗很有成就感。
“没办法,现在没有抗感染的药物,如果清创不彻底,后果难料,病人只能生死由命了。”艺茗赶紧附和。
宜棠点头称赞。
“夜风吹得我头疼。”沈世元抱怨道。
宜棠这才发现自己一脚踏进房内,一只脚还在外面,房门半开着,宜棠不好意思对着艺茗笑笑,抬脚进来,正要关门,艺茗道,“我要走了。”
宜棠微笑着送出去,想到就要下雨,连忙喊道:“等等”,从耳房拿了一把伞递上,艺茗忍不住说道:“你真好心。”
等宜棠进来,沈世元道:“你也不知道说谢谢人家。”
宜棠惊讶,“她是你的人,也是来照顾你的,你说就好。”
“那我是你什么人?”沈世元气结,知道宜棠对此无话可说,又问道,“这么晚才回来,她们俩结盟来对付你,你打赢了吗?”
宜棠瞪了沈世元一眼,“早点休息。”
月光穿过雕花支摘窗,将青砖地割成棋盘格。
宜棠心里原本要泾渭分明,如今被他搅得混乱不堪。
沈世元的外套搭在西洋座钟上,指针正卡在亥时,春雷在远处闷响,淅淅沥沥的雨把喜事和丧事都办得拖泥带水。
沈世元道:“我很多天没有洗澡。”
“再忍忍。”
“不能帮我擦擦吗?”
“还是有感染风险。”宜棠坚持。
沈世元不想吓到她,把到嘴边的话化作一句嘟囔,宜棠似听非听,径直进了舆洗房。
有现成的热水,宜棠倒了些,放置在镜子前,铜盆腾起的热气裹着皂角香氤氲开来,在菱花镜上凝成白雾,模糊了镜中的人。
宜棠伸手擦了擦镜子,看着自己修长的手,仍旧缠着麻布,她轻轻说了句,“要看清你自己。”
沈世元竖着耳朵也听不到里面的响声。
他看着自己睡的床,足够大,他往外挪了挪,心想宜棠应该睡在里面,但是她要起床,自己一天都是躺着,是不是应该让她睡在外面?
他又向内挪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