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棠出来的时候,沈世元还在来回挪动。
宜棠连忙喊道:“不要动来动去,伤口还很脆弱。”
沈世元索性摊牌,“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宜棠虽然红了脸,竭力保持镇定道,“我睡这张贵妃榻。”又解释道,“我怕碰到你的伤口。”
沈世元突然掀开锦被,绸衣下碗大的血痂在钨丝灯光中暗红狰狞。
他抓起枕头往床尾掷去,绣着百子千孙图的枕套勾住床栏上钩床帐的金属钩,金线闪如手术刀尖。
宜棠愕然。
沈世元道:“给你当枕头。”
宜棠伸手把枕头拿过来,又进了舆洗房,端水出来,她将铜盆搁在脚踏上,“你泡泡脚,对血液循环有好处。”
沈世元抬脚放进去,用力大了些,褐黄药汁溅湿沈世元搭在床沿的衬衣,龙胆紫渍在月白布料上绽成鸢尾花,还好宜棠起身快,要不然得溅一脸水不可。
他挑衅地看着宜棠,宜棠不予理会。
沈世元挑衅道:“你脾气真好。”
“没事。”宜棠毫无波澜,“你这样发脾气的病人我见多了,只不过以前都是小孩,大人确实不多见。”
宜棠突然把手伸向沈世元,沈世元吓了一跳,“你干嘛?”
“出血了。”
宜棠揪起一团煮过的棉花,沾了些碘酒擦拭,她还仔细看了下血的颜色,判断伤口没有感染才放下心来。
“荣大夫在看什么?”沈世元捻起衣料对着宜棠,纱布下的肩胛肌随笑声起伏,牵扯得伤口再次渗出星点血珠,“荣大夫你再看看伤口……”
话音未落,宜棠已甩来块消毒纱布,精准盖住他锁骨渗血处。
穿堂风掀起床头桌上《申报》残页,“宋案谜云”的铅字扑向雕花屏风,沈世元心下黯然,战事又将起来,他的宜棠心里还没有他。
他害怕起来,悲观地想象着,宜棠会不会只是一个名字,与他只存在于一系列文件,例如婚约,讣告,然后被刻在他的墓碑上。
“宜棠。”沈世元声音低低的,似哀求一般,看着宜棠。
“怎么?”宜棠望着沈世元,只当他是病人。
“没事。”沈世元闷声道。
宜棠抱来锦被铺在贵妃榻上,蚕丝被面滑过红木嵌螺钿的榻沿,发出类似手术刀划开皮肤的细微嘶响。
沈世元熄灭了灯,房内漆黑,除了呼吸声,两个人都感受不到彼此。
宜棠和衣躺下时,西洋座钟突然铛铛报时,惊得宜棠翻身,伸手间不慎打翻了药箱,镊子与玻璃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宜棠赶紧起身,可周遭一片漆黑,她低声喊道:“沈世元,你开开灯。”
沈世元跟没听见一样,没有起身,而是在黑暗中摸索怀表,表盖内嵌的宜棠小像被体温焐热,倒像块永远取不出的弹片。
“你开灯好不好?”宜棠再说这句话时,已经有些气急败坏,她着急看哪些药品打碎了,这年月,这些救命的东西都是如此珍贵。
沈世元打开灯。
两人对峙的眼神,把两人都气鼓鼓的表情出卖了。
沈世元起身,说道:“我帮你。”
“不要。”宜棠连忙制止,“你的首要目标是快点好起来。”
“怎么,等不及了吗?”沈世元心里憋着坏,却面上一本正经问道。
“医者仁心。”宜棠闷闷的,又嘟囔了一句 ,“什么等不及?”
“我好了,你就不用跟我分床睡了。”沈世元说道。
窗外老鸹掠过白灯笼,宜棠像一只斗败的狐狸,狠狠瞪了沈世元一眼。
宜棠收拾完,很庆幸一瓶药水也未破,心情瞬间好起来。
这是宜棠第一次和另一个人同住一间房。
刚来张掖,她发现有丫鬟睡在锦津房内地上,名曰陪睡,她内心惊讶不已。
有次锦津与她长谈后兴致不减,以至于想和她同床共榻时,她吓得连连摆手,找了个理由把锦津送回去。
如今房内还有一个男人,虽然顶着丈夫的名号,实则是陌生人,且喜怒无常,叫她内心不免烦躁。
她想翻身,要叹气,想咳嗽,都一一忍了,她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宜棠僵直躺在贵妃榻上,蚕丝被里薰的檀香与沈世元身上残留的石炭酸气味交织,像张无形的网困住她的呼吸。
她实在无法忍受一个姿势不动的僵硬,正要辗转,沈世元先开口了,“睡不着?”
宜棠“嗯”了一声,趁势翻了个身,又假装打了个呵欠,表示很困。
沈世元不做声,算是默许了。
宜棠实在是累了,后半夜才渐渐入睡。
麻雀在屋檐打架的扑棱声惊破黎明。
宜棠睁眼时,沈世元就在眼前,衬衣领口半敞,锁骨处结痂的伤痕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
他骤然逼近的阴影遮住窗棂,将两人轮廓压成解剖书插图上交叠的神经脉络图。
她嗅到他唇间残留的杜松子酒味——他偷喝了消毒用的酒,宜棠皱起眉头,想起了沈世良要找他喝酒被拒。
这两兄弟还真像。
天光照得房间里亮堂堂的,宜棠心里难堪,鼓起勇气,想把头扭开,可沈世元比她的想法还快,一瞬便掐住了她的头,她被迫看着沈世元,对上他黑漆漆的眸子,里面全是她慌乱的模样。
宜棠撑着身体要起来,沈世元却弯下腰来,与宜棠越靠越近,把宜棠逼得又躺回去。
沈世元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撑着自己。
“沈世元,你让我起来,好不好?”宜棠哀求道。
“好。”沈世元起身了,“很晚才睡着?”
宜棠点点头,“我认床,换个地方会睡不着。”
“起来吧,今日,父亲要出殡。”沈世元道,“你帮我穿衣服吧,我是一定要去的。”
宜棠难过了片刻,父亲终于要出殡了,她此刻才被通知。
事已至此,宜棠打起精神,默默起身,绕过沈世元去了盥洗室,沈世元跟上,站在门口,“宜棠,你不必总是一个人面对,今天和以后,都有我在。”
宜棠点点头。
“宜棠,你没有拒绝我,我已经很满足了。”沈世元露出孩子般的开心。
“你在帮我,我要谢谢你呢。”宜棠转过身说道。
“宜棠,适应我们的夫妻关系,从不说谢谢开始。”
沈世元元悠悠说道,“我这一条命还是你救的,你还救了我两次。”
“就为了报恩,所以接受了我?”宜棠好奇问道。
沈世元笑笑,“那天在庙里,你救我,我就想娶你,只是我不知道,你就是我妻子。说起来,我倒是犯了和罗敷之夫一样的错误。”
“你出去吧,我要换衣服。”宜棠道。
沈世元不仅听话出去,还关上了门,可不过片刻,他又开了门,还走了进来。
宜棠不过是挽了个低低的发髻,一件月白色的氅衣,不施脂粉。
沈世元瞧见,这一身素装,头发乌黑,五官清雅冷冽,如画中走出一般,眼神便挪不动了,宜棠不免疑心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几番递过探究询问的眼神,也不见回复,忍不住开口,“我脸上有东西?”
“宜棠,我知道我今天说这些不合时宜,但是,我还是想说,你真的,真的太美了,和仙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