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元的手从宜棠腰间松开,带起她月白衫子一道褶皱。他脚尖勾过藤椅往前一推,椅腿在青砖地上划出短促的嘶鸣。
“大哥。”话音落得稳,唯有搭在椅背的食指微微发颤,“你坐。”
宜棠后撤半步,鬓边碎发扫过红透的耳垂。
她慌张拿起青瓷茶壶,不敢看满室的流光在瞬间停滞,喉咙里挤出的“大哥”像晒蔫的柳叶。
“我来倒茶。”宜棠又挤出一句话。
茶壶嘴悬在杯口上方晃了晃,滚水泼溅在青瓷缠枝纹上,像撒了把碎银,晃得人眼晕。
宜棠慌忙去擦,绢帕却勾住了檀木茶盘边缘的雕花,扯得茶匙叮当乱跳。
她盯着茶汤升起的若有若无的白烟,想起早上锦津抱着沈世良,她落荒而逃的狼狈。
沈世良突然退婚,就像是撂下一盘未下完的棋局。观棋不语,这原是本份,可如今下棋的和看棋的混为一团,局势真让人尴尬。
宜棠垂眸审视茶渍,喉头泛起铁锈味,她将舌尖抵住上颚——这是嬷嬷们教的法子,疼痛能绞碎颤音。
沸水沿杯壁旋出细密的金圈,白毫银针在琥珀色的旋涡里舒展如初春柳芽。
沈世元说:“宜棠,你也坐吧,大哥不是外人。”
“你们聊。”宜棠把倒好的茶放下,她不知道沈世良要说什么,她不想知道那么多。
“宜棠,你坐下一起听,事关钟家,你是他们的表亲。”沈世良道,“也关乎沈家。”
宜棠只得坐下,她选择挨着沈世元,沈世良瞧见,先涩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沈世元的袖口掠过一阵松针清气,她嗅出那是东山寺后崖独生的野松香,那截沾着松脂的断枝明明插在她房间的书案上。
她看了一眼沈世元,沈世元面无表情。
沙尘裹着骆驼刺扑打在格子窗上,沈世良握着茶杯的手背青筋凸起。
檐角铁马在西北特有的干燥季风里叮当乱撞,将去年白振海的军过境时留下的弹痕衬得更深几分。
沈世良不着情绪地说道:“彼时马家兄弟借剿匪之名强征粮饷,倒让俄国人趁机在河西走廊埋了暗桩。”
沈世良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他的气质是偏阴柔的,沉思时,眼神中的敏锐让他平添了一些阳刚之气。
“世元,原以为你被袭是马家所为,现在看来没这么简单。”
“一箭双雕。”沈世元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是这渔翁是英国人还是俄国人?”
“我本以为是英国人,他们一直在陇南一块活动,白振海就是得了他们的支持,可是昨天我想,应该是俄国人。”
“为什么?”沈世元惊道,“每次大鱼查得有些眉目,总是无功而返。”
“我的错。”沈世良有些落寞,“不知道罗心是不是为了报复我。”
沈世良继续说道:“罗心是俄国人的眼线。”
“怪不得。”沈世元了然,“我怀疑过钟协统,但屡次试探,他并没有破绽,他也不是心思缜密之人,我就放松了警惕。”
“是罗心将消息传了出去。”沈世良道,“马家盘踞西北多年,与本地人同宗同族血脉相连,俄国佬一时挑动不了,便打起挑拨中央军和西北军的心思。”
“怪不得马家要故弄玄虚,不承认不否认,似是而非,等着俄国人干掉我们,他们也乐见其成。”
“罗心是什么时候给俄国人做事的?”沈世元问道。
“大概几个月时间,我看她刺青的颜色不像是时间很久了。”沈世良豁出去了,宜棠误会又怎样,她无时无刻不在告诫他,她嫁给沈世元了,好断了他的念想。
他不甘心。宜棠是因为锦津和世元,还是单纯就不爱他?
他心下了然,其实是因为不爱他,或者不够爱他,以至于任意一个阻碍便都是关山难越。
“接下来怎么办?”沈世元喊道,他的大哥又走神了,“大哥。”
“罗心这个女人肯定留不得。”沈世良说这话的时候,手心捏了一把汗,他内心颤抖害怕,还好她没有伤害宜棠。
宜棠连忙将粮草失窃一事讲出来,两兄弟明白,这不过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钟协统那端,也发现端倪,失窃的粮草场居然拾到一根烧掉半截的桃木簪,很显然这就是引火的东西,钟协统大骂:“这是谁的,给我把院子翻过来也要找到,看老子不一枪毙了她。”
沈家兄弟和宜棠匆匆而至,不等宜棠惊呼,沈家兄弟都认出,这木簪是宜棠的。
沈世元用靴尖碾碎地砖缝里钻出的骆驼蓬草,这顽草根茎深扎的特性,倒像俄国人在河西瓜分铁路修筑权的布局。
大鱼扯着一个丫鬟过来,那丫鬟慌慌张张,面色发白,像是刚从外边回来,手里的包袱被扯掉,散落一地的零碎东西,看起来就是些胭脂香粉。
钟协统不明所以,看着沈家兄弟,“这是五姨娘房里的丫鬟,你们抓她做什么?”
那丫鬟也赶紧跪在地上,“老爷老爷,我什么都不知道,姨娘让我出去买东西,我就去了。”丫鬟急哭了,“东西都在这里,不过是些女人的东西,你们都瞧见了。”
钟协统摆摆手,示意她走,不知道大鱼拉她来添乱做什么?
沈世良喝道:“慢着!”
沈世元上前捡起那瓶香水,仔仔细细看了瓶身,递给沈世良,“大哥,你看。”
“什么?”钟协统不懂,“有什么问题?”
沈世良揭开香水瓶的标签,里面居然一张纸,他递给钟协统,钟协统虽然不认识俄文,但那分明是一张银行存单。
沈世良道:“是你一位姨太太的梯己。”
钟协统后背发凉,这事情根本不用左思右想,除了五姨娘罗心,没有其他人有这个胆量和见识。
二姨娘是个木头,三姨娘是个财迷,四姨娘风流好强,说到底都是后宅妇人,不过是盯着些鸡零狗碎,想多吃多占,凡事争个长短,吵架占个上风。
罗心不一样。
她是个学医的学生,认得洋文,说不定,她一早在兰州就替洋人做事了。
怪不得沈世元问他军中是否有人会俄文,难道……?
钟协统越想越是一身冷汗。
说他素位尸餐、不学无术、阴险狡诈都行,可不能骂他卖国,他钟家虽在乡野,但也是清白人家;荣家虽然凋零,可当年是天津卫响当当的一号;如今锦津还等着嫁给世良,他做爹的,可不能德行有亏。
他急匆匆赶到罗心住的院子。
下人们见钟协统凶神恶煞般闯进来,都吓得不轻,赶紧束手站着,战战兢兢等钟协统发话。
钟协统冲进房间,房内正在整床铺的丫鬟被唬得不轻,下意识地摸了摸褥子下面,面色发白,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钟协统骂道:“妈的,都已经民国了,别动不动就跪。”
又见那丫鬟身体倾斜的样子似乎有意在遮掩什么,钟协统毕竟是军人出身,反应敏锐,一脚踢开丫鬟,揭开褥子,只见一个扎满针的小人。
钟协统不屑地把小人扔到地上,又骂道:“妈的,一个女学生,也信这一套,这就能扎死人还要老子卖命打仗干什么?”
“五姨娘呢?”钟协统喝道。
那丫鬟被踢了一脚,又见小人被找出,早就魂飞魄散,只知道哭泣求饶,别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