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总敲打沙盘的玉竹鞭子,此刻正插在他怒睁的右眼里,血水顺着翡翠翎管滴落,在地上荡开。
沈世元上前,抱住宜棠,将她拥入怀中,宜棠连忙推开沈世元,“你有伤。”宜棠嘟囔着。
“没事了。”沈世元再次将宜棠拉入怀里。
大鱼在沈世元耳旁小声道:“五姨太被锁在房里,少爷您看怎么处理?”
“让师爷去审,她为什么杀人?那些报馆也要去打点,衙门那边我去一趟。还有连泽,通知了吗?”
“不许从她嘴里再说出大少爷的名字。”
“少爷,连泽少爷已经通知了。”大鱼一一答应,师爷是个老练的人,跟了沈世元多年,未等吩咐,就已经把事情都做好了。
“谢谢你。”宜棠道,“我要去找锦津,她现在才是最难的。”沈世元陪着宜棠出门,锦津已经哭晕过去,旁边有嬷嬷在照料,宜棠道:“送回房间吧,我跟着去。”
话音刚落,轿子便到了了,宜棠感激地看了一眼沈世元,沈世元抢先说道:“不说谢谢,不许说谢谢。”
宜棠点点头,随锦津去了。
沈世良离了沈世元,无处可去,轻车熟路回地窖喝酒,不一会儿就把自己灌得烂醉,瘫在橡木桶旁。
沈世元寻来,远远看见大哥,一脚踹翻酒桶,琥珀色酒液漫过沈世良抽搐的手指,顺着他的白色衬衣袖口向上延伸浸染。
“大哥,你醒醒。”沈世元将水壶砸在铜制蒸馏管上,震得满墙酒标簌簌作响,暗格里藏的手枪滑落在地,枪管还沾着胭脂——正是心儿昨日别在鬓角的桃色。
沈世元被那抹红色刺激地太阳穴突突的,抄起一盆凉水就朝他大哥泼上去。
沈世良被凉水激醒,见是沈世元,突然暴起,火冒三丈,“你干什么,吃错药了!”
“大哥,钟协统被杀了!”
“什么?”沈世良完全清醒过来,“为什么?”
“是谁杀的?”
沈世良问出这话时,指尖无意识碾碎窗沿积灰的不知名野花,金丝眼镜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将手里碾碎的花瓣甩向空中,几粒花落下,在沈世良眼里,恍惚一片。
“是罗心?”他喉结滚动,盯着酒窖墙壁上的青铜长明灯。
“她已经疯了,”沈世元叹了一口气,“什么也问不出来。”
酒窖外骤雨拍打地面,西北春雨弥足珍贵,那雨点拍起的土腥味儿让人能闻到今年年成的喜悦。
沈世良懊恼地甩开手,身旁的酒桶重重摔下,滚过青砖缝隙,“她要我带她走,给她钱,我都同意了,钟老儿也同意。”说着突然嗤笑,“怎么又杀人了?”
“带她走是什么意思?”沈世元吃惊问道。
“当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沈世良没好声好气,“以前的孽债,去年我来兰州,钟老儿送了我几个女人,其中有她,我也不记得了,哪晓得钟老头看上了她便拐了回来。她说她日日给钟老头下药,让他睡得什么也不知道,她说她只想继续去读书,并不是想跟着我,我怕她纠缠,我就答应了。”
“大哥,你没说实话吧。”沈世元冷笑道,“纠缠你的人多了,你各个都这么处置?”
“她毕竟是锦津的姨娘。”沈世良道,“不想大家太难堪。”沈世良忽然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在烛火下折射出扭曲光斑。
“你都不打算娶钟锦津,还在乎她什么想法。”
“沈世元,你他妈问犯人呢?”沈世元话音未落,便被兄长踹中小腿。
“那我告诉你,我他妈是为了宜棠,钟锦津不好过,宜棠也轻省不了。我只想宜棠幸福,你他妈给我记住,宜棠要是有半点想走不跟你过的意思,我都会带她走。”
皮鞋铁掌在青砖上刮出刺耳声响,沈世良大步流星穿过雨幕,斗篷扫过廊下白灯笼。
“大哥,你去换衣服。”沈世元在后面喊道。
“妈的。”沈世良骂道,“不就是你个王八羔子干的好事,又来当好人。”
心儿已经疯了,什么也问不出来,房里的丫鬟怕极了,交代出五姨娘每日都在给老爷下药,众人一听都愣住了,不知道是笑还是哭。
另外三位姨娘赶来,自然是哭天抢地,纷纷要去把心儿这个罪魁祸首打死,操板凳的,拿砖头的,姨娘们纷纷要上。
在钟协统面前柔弱无比的姨娘们,此刻都不管不顾,前仇旧恨,今儿个全要讨回来。
宜棠连忙上前拦住,“五姨娘已经疯了。”
沈世元一进门便被一把香灰砸中,伸手抹干净脸上,沈世元看着这帮疯女人,只得抬脚将铜盆踢向嚎哭的姨娘们。
铜器撞击房柱发出巨响,女人们尖叫着散开。
宜棠弯腰扶起摔倒的小孩,忽觉鬓边一凉——三姨娘趁机摘下她发间白玉簪塞进袖袋。
她刚要开口,沈世元已甩出马鞭缠住三姨娘手腕,玉簪当啷坠地,碎成几块。宜棠看了一眼沈世元,示意他“算了”。
“杀人要偿命!”四姨娘突然举起黄铜烛台冲向出门外,烛泪飞溅在众人身上,吓得大家四处躲闪,又是一阵慌乱,
宜棠闪身拦在中间,滚烫蜡油烫红手背,她顺势握住烛台底座往地砖狠磕,火星迸溅中铜器脱手飞出。
沈世元拎起一个哭闹的小少爷甩给奶娘,孩童的鼻涕蹭在他黑缎马褂前襟。
“别疯了!”他反手将马鞭抽在供桌上,檀香木屑纷纷扬扬落下,供品滚落一地。
姨娘们的哭嚎戛然而止。
五姨娘不知道何时冲了出来,趁机抓起地上的苹果啃咬,汁水顺着疯笑的下巴滴在钟协统尸体上,五姨娘娇笑着:“你起来啊,还有好多好多药,我都给你打上。”
四姨娘第一个扑上去,撕拉裂帛声里,丹蔻指甲已掐在一处。几个姨娘又哄闹起来。
宜棠瞧见三姨娘趁着乱,把五姨娘的首饰都掳到袖子里面了,她转眼看了一眼沈世元,他正看着自己,沈世元似笑非笑。
眼见着五姨娘被另外三个厮打,各个都要报仇雪恨,宜棠赶紧劝阻,“杀人要偿命,姑父的事情,自有官府决断,你们用私刑,显然不妥。”
五姨娘被人拖走了,那怨恨的眼神让宜棠不寒而栗。
几位姨娘断然不肯依宜棠,沈世元只得出来,“你们先算算自己房里的开支,待连泽回来,大家也好把钱财分一分,各位姨娘和孩子们生活才有保障。”
钱最实际,众位姨娘回过味来,纷纷就拉着沈世元说自己房里的短缺,搞得宜棠哭笑不得。
姨娘带着孩子们把沈世元围成一团,宜棠也进不去,看着沈世元干着急,便喊道,“诸位姨娘,这些事情都要落在纸面上,谁先找我,我就给谁先写。”
果然一听这话,姨娘们纷纷又来围住宜棠,还好大鱼有准备,护着宜棠,师爷已经在一旁立好桌子,按照顺序,请姨娘们把房里的人口和短缺一一道来。
“我去看看锦津,这里交给你了。”宜棠吩咐沈世元,沈世元着实怕这群女人,可更不愿意宜棠被围攻,拉着宜棠便往外走。
锦津哭晕了好几次,宜棠给了她一些稳定剂,方才精神好些,让嬷嬷们看着,略作劝慰。宜棠答应灵堂搭建好了就带她过去。
师爷在登记,姨娘们自己也在盘算遗产,蓦然发现家里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夫人的嫁妆,她们欺负夫人这么多年,如今想分夫人的钱,连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可如今除了钱,别的盼头也没有,只能硬着头皮上。
心狠的四姨娘瞬间作出决定逃走,这窝孩子麻烦钟家自己留着,叫他们自己找哥哥姐姐去,本来孩子们年幼懵懂,尚不知道爹去世的意义,突然找不到娘了,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屋子里乱成一片。
宜棠只得暂时接管这些孩子们,突然又进来三两个看起来就面目不善的士兵,吓得孩子们往宜棠怀里钻,鼻涕眼泪全擦在她身上。
沈世元不乐意,伸手去拉孩子们,孩子哭得更狠,宜棠瞪了沈世元一眼,沈世元只得放开,任凭孩子们缠着宜棠。
师爷事情办的利落,剩下的两个姨太太已经稍安毋躁,五姨娘不知所踪。
待孩子们都被领走,宜棠终于得闲。